2025年12月6日 文化频道最新文章 文化频道最新文章

从传统评点看金庸|《书剑恩仇录》篇:为何都偏爱数字三?

评点,是中国古代文人评论小说的一种独特方式,它不同于西方文论的体系化建构,而是在字里行间随手批注,如朋友对坐,促膝长谈。从金圣叹批《水浒传》到脂砚斋批《红楼梦》,这些评语或点出文法之妙,或道破人性之微,往往简短隽永,与小说原文相映成趣,成为了一种极具中国特色的文学批评传统。

金庸先生的武侠小说,虽深受西方近代文学及“五四”新文学的影响,但其根脉深处,依然流淌着中国传统白话小说的血液。从回目设计到章法结构,从人物塑造到叙事节奏,处处可见传统技法的草蛇灰线。因此,尝试用古代评点的视角去重读金庸,借用古人总结的“草蛇灰线”、“攒三聚五”、“横云断山”等精妙术语来剖析那个我们熟知的武侠世界,不仅能更深入地理解金庸小说的技法传承,亦能在古今对话中,领略中国叙事美学的独特魅力。

本系列文章,便意在做这样一次尝试。我们将暂时放下西方的叙事学理论,重新拾起古人的评点之笔,去丈量那片江湖的宽广与深邃。而这趟旅程的起点,自然要从金庸先生的第一部武侠小说《书剑恩仇录》开始。

最近由于中文互联网上清代野史的流行,这本本来较少人留意或喜爱的《书剑恩仇录》,因为涉及了乾隆身世相关的野史,又被网友注意到,甚至有网友半开玩笑地评论:“看来金庸老爷子当年一定知道点什么。”历史的真伪留给史学家去考证,本系列关注的是,小说家是如何通过技法,把“假”的写成“真”的?

我们将分四次连载《书剑恩仇录》,从传统评点的视角对这部作品进行一次细致的“复盘”。第一期的主题是:金庸如何以“特犯不犯”之笔排布情节,中国古典小说和《书剑恩仇录》里为何都偏爱数字三?

《书剑恩仇录》,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4年5月版

细读《书剑恩仇录》,读者或许会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金庸似乎对“三”这个数字情有独钟。

全书的情节推进,往往呈现出一种“三叠式”的结构:红花会群雄为了营救文泰来,历经铁胆庄之失、黄河渡口之险、杭州提督府之智,是为“三救文泰来”;反派张召重也是几经沉浮,狮子峰上被擒而释,迷城中被擒而释,直至最后迷城之中葬身狼腹,是为“三擒张召重”;而主角陈家洛与乾隆的纠葛,亦是历经西湖夜游、海宁观潮以及雍和宫鸿门宴,可谓“三会乾隆”。

这种情节安排,并非金庸无心插柳,而是深得中国古典小说“犯笔”技法的三昧。

所谓“犯笔”,在书法中指运笔的重复,在小说评点中,则特指对同一题材、同一事件或动作的重复描写。初看之下,重复似乎是创作的大忌,因为“文似看山不喜平”,但真正的高手却偏偏要“特犯不犯”。金圣叹在评点《水浒传》时曾指出,施耐庵写武松打虎之后,又写李逵杀四虎,再写解珍解宝争虎,这就是“故意把题目写犯了”,却要有本事写得“无一点一画相借”。毛宗岗评《三国演义》时也以此法论“火攻”,书中自乌巢、赤壁、猇亭,直至博望、新野,处处皆火,但“树同是树,枝同是枝”,却能做到“五色纷披,各成异彩”。古典小说中常见以数字为题的回目,如大家耳熟能详的“三打白骨精”“三打祝家庄”“二进大观园”“七擒孟获”等,都可以看做是这一技法的运用。

“特犯不犯”,讲究的是在重复的结构中求取极大的变化,于同中见异,从而产生一种回环往复、层层递进的审美快感。

回看《书剑恩仇录》,金庸显然有意试炼这一技法。以“三救文泰来”为例,三次营救的场景、手段各不相同:第一次在铁胆庄,写的是江湖豪客的“勇”与“莽”。群雄骤闻噩耗,凭血气之勇硬闯庄院,却因误会与友军周仲英恶斗,致使张召重趁乱将人劫走,这是“力战”之失;第二次在黄河古道,写的是两军对垒的“奇”与“险”。浊浪滔天,羊皮筏子在激流中穿梭,那是大漠狂沙与黄河天险背景下的“水战”之危**,写的是环境之险恶与敌军铁甲之坚;第三次在杭州提督府,写的是群雄并起的“智”与“谋”,此时不再是单纯的厮杀,而是挖地道、施火攻、扮官兵,陈家洛更只身入虎穴,以“金蝉脱壳”之计换出文泰来,极尽巧思,最终在烈火与爆炸中完成“智取”之功。

楚原导演的电影版《书剑恩仇录》(1981)剧照

然而,若以苛刻的眼光审视,金庸此时的技法并未臻于化境,比起他后期的作品,这里的“三”,往往显得有些“为三而三”。

其不足在于,情节虽然热闹,但内在的人物性格的发展和人际关系的激荡在重复中缺乏足够的深度递进。例如“三擒张召重”,每一次的模式几乎都是“合力围攻-张召重落败-因故释放”。这种重复,更多是物理层面上的搏斗重复,而非心理层面上的螺旋上升。每一次释放张召重,理由虽有不同(或碍于陆菲青的情面,或为了信守诺言),但读来总让人觉得是为了让故事继续下去而强行“放虎归山”,少了一份不得不然的悲剧必然性。

不妨对比一下《倚天屠龙记》中张无忌为救谢逊闯少林三僧的金刚伏魔圈的情节。张无忌同样是三次闯阵,但每一次的起因、搭档、心境截然不同:初探是试其深浅;二探是与杨逍、殷天正联手,各人的性格特点与武功风格显露无遗;三探是与周芷若联手,另有一番惊险的同时,也自然地将故事中一大悬案完结。这三次重复,不仅是武功的较量,更是人物恩怨情仇的一次总清算,每一次“犯笔”都将人物内心推向了更深一层。

又如《笑傲江湖》中令狐冲在梅庄的“四战”,分别对阵琴棋书画四友,每一战都紧扣对手的性格特点与雅好,每一战战法都不同,而文化、个性与武功风格浑融无间,那是真正的“特犯不犯”。

相比之下,《书剑恩仇录》中的“三救”与“三擒”,虽然在外部动作和场景上做足了文章,运用了“大落墨法”去渲染声势,但本质上仍属于同质叠加。它更多地依赖机关、巧合与人数的增减来制造差异,而在情节上大抵遵循着同一套模式,有时不仅没能将重复与情节或人物塑造结合,更损伤了其行动逻辑的前后一致性(这最为明显地体现在张承重死前的情节中)。

这或许就是金庸早期的青涩:他熟稔传统小说的章法,但还未真正展露其中后期构筑武侠世界时那种惊人的想象力和创造力。返回搜狐,查看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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