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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没有人是无辜的”

《住宅区的两人》

这里是一期咖啡屋时光。

那个喜欢讲故事的骆以军又回来了。在台北,他常去鸦埠咖啡,在夏天非常热的晚上,坐在户外的座位上,抽烟,喝一点酒,跟一起创作小说的同伴聊文学和故事。

本文随性而自然,像一首即兴弹奏的爵士乐,欢迎收听。

🫂 📚

讲述|骆以军

来源|《故事便利店第三季:重逢的季节》

01.

也许,没有人是无辜的

关于这一集,我想说的是,我们会在一种像水波、像潮汐一样的状态中,一波一波地探问。

只要你有一个念头,只要你意识到,这个“你”,和你眼前处在不同状况并和你发生关系的任何一个人——比你年轻的人也好,比你老的人也好,或你身边不同故事里的,比如不同课室里的同伴、家族里的表舅,或是在地铁里隔壁座的人——只要你意识到,这个“你”,和你眼前处于不同状况并和你发生关系的人,是同样的、1:1 同等感觉的个体,那么,这永远会造成一种关于小说这件事内在的质问:

我能不能掠夺他人?

简单点说是,比我弱小的他人。因为我比较年长,累积了权力、阶级的高位,或者财富,我是否在我不自知的状况中掠夺了他人,包括青春的身体,也就像库切的《耻》中整个戏剧性的故事展开,掠夺了女孩青春身体、信任、尊敬和爱。在这样的情况下,所谓的“我”,是无辜的吗?

可是,即使以这四百年来的世界历史来看,库切作为这样一个南非的白人男性,他的探问是:我是否在无知的状况中,掠夺了那些属于南非“土著”的历史?

库切所写的这些“他者”,很像我们这样的人,在一两百年前, 我们的祖父母,祖父母的父母,他们该有的梦想和文明,在我们不知道的状况中被掠夺掉了。

《情人》

库切在《耻》里提到“鞭”,他在问:作为一个南非白人,有没有资格掠夺,原本属于受害者、弱势者的,那悲痛的感觉。

当这部小说里的暴力或悲痛加诸在个人——这个五十几岁的白人大学教授,他的女儿后来被那群“原住民”强暴了,而且他们也用铁棍痛击了他。我们作为一个远距离、无关的读者,在阅读时也还是能体会到那种痛感,被暴力施加在身上的那种“感受性的悲愤”。

但是,如果我们从这部小说中抽离出来看,放在这个感受者是个南非白人的事实上,是否正是他的祖先在几百年前,将暴力施加在这些“原住民暴徒”的祖先身上?

在我们所在的这个世界,我们说“法律是最后一道正义的防线”,但是这是真的吗?这一切,是否只是意味着我们苟活在不去侵犯那看不见的边界的世界里,不像土地测量员 K 那样去较劲?

在《耻》这部小说里, 库切非常沉痛地回看我们所立足的文明,最终发现:也许,没有人是无辜的。

02.

关于性的教养

当我们现在读到二十世纪顶尖小说家了不起的小说作品时,我们会理解到,每一本小说都不可能只是一个故事、一个单一的感觉、一个价值的判定,它可能是一条河流,而我们要第一次、第二次、第三次踏入,“每一次都是不同次”地进入河流里。

在我看来, 对于现代这一百年来的心灵来说,这些二十世纪世界小说里关于“性”的思考,是非常厉害、非常重要的。我们进入小说内部,就像是在做大脑的“核磁共振扫描”,惊叹并感受着大教堂内部的拱廊、梁柱、挑高的玻璃窗、天顶洒下来的光,发现人是这么奇妙、奇怪的动物。

而关于看到性、描写性这件事情,你可以看到张爱玲描写到的性,看到鲁迅描写到的性,或者我们之后还会讲到沈从文笔下书写的性,但是都是不同的。

我们从内部透过这些小说,在阅读的时候,你会觉得好像内部本来像被细线绑好的,关于“我是谁”、我所在的社会、我所在的东亚——这个也许比较保守、比较贫穷、比较安定的世界,本来绑住它们的那根细线被剪断了,平衡被打破,形成一种分崩离析的状态,或是透过魔魅的、迷幻的小说文字上的阅读,你突然意外地感受到一种“自我怪物化”。

譬如说,杜拉斯的《情人》,白人少女在湿热的、晕眩的环境中,和她的黄皮肤情人之间的回忆,有一种 说不出的颓败,是一种好像被世界整个遗弃在赤道边缘的“性”。

《情人》

譬如说,V.S.奈保尔,他是诺贝尔奖级的小说家,他祖父那一代像牲口一样 被英国人整批从印度运到加勒比海的一座小岛上。 当年,他们在殖民地还是会受到英国式的中学教育,也读莎士比亚,也读一些英国的文学作品,他十八九岁时就很优秀,到英国牛津大学念文学。

但是, 在《抵达之谜》里,他回忆说,他当时在伦敦、在剑桥、在牛津这些跟他一样绝顶聪明的白人同学之间,他没有办法判定和分辨,他与女同学之间的关系, 怎样是调情,怎样是失礼,怎样是淫荡,怎样是风情。

所以,他就说,在父亲的客厅里,在印度或是这座叫做千里达的小岛上的印度家庭里, 没有关于性的教养。

03.

光焰熄灭之前

回到库切的《耻》,一切发生在 小说里这个南非的荷兰裔白人、大学教授身上的性,他形成的“怪物化”,无法言说、无法申辩——

我这里插入推荐一下,各位有机会可以去找小说家童伟格的作品来看,他今年出了一本书《拉波德氏乱数》,非常厉害。这是一部短篇集子,谈陀思妥耶夫斯基,谈集中营的故事,包括普里莫·莱维这些集中营的幸存者、作家。很奇妙地,童伟格又把这些变成一个个短篇。

书中倒数第二篇就讲到了南非的库切,库切是一个大小说家,他写的小说,包括《迈克尔·K的人生与时代》《黑铁时代》等等,一直在处理南非的白人带来的问题——他是荷兰裔白人,他的祖先是带着“原罪”的,他们当时就是在屠杀这些非洲的、南非的原住民黑人。

大概在一九二几年,这些白人——新、旧的白人统治者,自己就组成了“南非联邦”,成为南非的统治者。但是一直到后来曼德拉出现,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始,才有黑人领导人,南非的种族隔离才被取消。

所以,库切的《耻》是放在所谓“后殖民”背景下诞生的,或说,你作为前一批殖民者的后裔,拥有那么多的优势,掠夺了这土地上原住民的时光主体。他的小说《耻》中,上下两段故事都是透过“性”来表达的。

小说开头写到大学教授跟女学生之间的性,刚开始发动的时候,很像玻璃酒杯轻轻碰撞,写得非常美。

男主人公五十多岁,是一个很优雅、很迷人的男子、单身汉,他在课堂上讲华兹华斯的诗,内心是被抒情时代的浪漫主义诗歌所教养的,他的心灵像是一架非常美的钢琴。

《烈火情人》

他遇到女学生,她二十几岁,很漂亮。他记得这女孩在课堂上功课不太好,但其实很聪明。

两个人在类似酒吧的地方相遇,一个老师和一个女学生之间,产生了一种类似友情的邀约,教授邀她去他的宿舍。

在老师的宿舍里,她看到了一架钢琴,他们也坐在一起喝酒,这个女生会去逛他的书房,然后感叹说,你的书房怎么全部是拜伦的书,男人就说,我正在写一篇论文。他们的世界有知识上或者是阶级上的差异,但是他们之间性的试探和碰触,又并不是强暴。

他们发生了师生恋,回到课堂上之后,这个男主角变回到一个五十岁的老师,他被孤立了,而这个女生退回去,好像退回到溪流里面的小鱼群中,也就是她二十岁的同学们里。她当然不想让同学们知道,这于是变成她与老师共谋的秘密。

可是,女生出现了一种怨怼或是愤怒,她的热情慢慢消退了。后来,这个女生跟教授的短期恋情结束,她抽身了。但在这个大学教授真正的内心里,这个女生是他的美神。

后来就变成,在他的课堂上,这个女生以为她享有特权,不用过来上课就放她过,但教授却切换到老师的语言,很严厉地跟女生说你必须要来补考。

突然之间,所谓华兹华斯的、抒情诗的、川端康成式的,对一个美少女的单恋,全部突然转换,变成 MeToo 式的学校风波。女生退学,她爸爸也找到学校到研究室来找教授,就说怎么会对我女儿做出这种事?

学校召开委员会,审议的人都是他以前非常敬重的人,他们都是学问很好的大学同事,有男有女,他们就劝告他说,你要接受我们的审问,认错,就可以保住你的教职。

可是这个时候,我就会讲到一种“卡夫卡性”,这个独立自主的大学教授,在这个时刻里,他不愿意认错,他不愿意消灭掉内心相信的、华兹华斯的抒情诗,光焰熄灭之前的美是怎样的深刻,他没有办法放掉这个感觉。他被解雇了。

他在南非作为一个高等白人的这一切社会性身份全部被取消,他被驱赶出去。所以才有小说的后半部,他去乡下农村找他的女儿。他女儿跟他一样是白人,最后卷入一场被一群黑人,也就是所谓的“土著”轮暴的灾难。而他也变成了一个老人,在这个过程里,他被他们用铁棒殴打后脑勺。

但说回来,我这里讲的“性”,库切在小说里对“性”的描写,是非常灵动、非常真实、非常细微、非常款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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