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赛珍珠《心归故里》:故土难离亦难归

美国作家赛珍珠素来是以她中国题材的长篇小说(如《大地三部曲》)而闻名于世的,这些作品在中国相当长的一个阶段流传甚广,以至于我们很少知道长篇以外,她还创作过百余篇短篇小说;这些短篇以小见大,和她的长篇一样再现了裹挟在新旧时代洪流中的多个阶层的中国人(特别是农民、知识分子)的生活和思想情感,同样应该受到我们的关注。

现在,上海99读书人策划、范童心翻译的《心归故里:赛珍珠短篇作品选》(下称《心归故里》)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使我们得以一睹作为短篇小说家的赛珍珠的风采,并了解她在短篇作品里所呈现的中国、中国人和中国文化的样貌。

赛珍珠(1892—1973),美国女作家。自幼随父母长期侨居中国镇江、南京等地。在南京金陵大学、中央大学教授英语。1922年起从事文学创作,写有85部作品,大多取材于中国。1938年获诺贝尔文学奖。

撰文 |姚君伟

《心归故里》,作者:(美)赛珍珠,译者:范童心,版本:99读书人|人民文学出版社 2024年2月

不同形式的文化冲突

《心归故里》从赛珍珠最有影响的两部短篇小说集,即《结发妻及其他故事》(1933)和《今天及永远:中国故事》(1941)中遴选出九个短篇结集出版。这些都是赛珍珠的中国题材作品,它们大多以现实主义的创作手法,建构中国农民形象(如《王龙》中的同名主人公)、从欧美学成归国的中国留学生形象,其中交织着赛珍珠在《大地三部曲》等长篇小说里所揭示的中西文化相遇、碰撞主题,而因为赛珍珠所写的近现代中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留洋回国的“海归”所代表的西方文化与中国传统文化之间发生的必然冲突,也成为《心归故里》不少篇什(如《老母亲》《阴雨天》)所探讨的重要主题;此外,赛珍珠在《教学》《天使》里,也对传教士做了讽刺性描写,尽管不无怜悯的笔触。

我们知道,赛珍珠的前半生基本上是在中国度过的,同时,她也游览过许多亚欧国家,对异质文化差异有着清醒的认知。受儒家文化的深刻影响,赛珍珠一生也都在通过多种途径倡导“和而不同”的思想。当然,要做到文化间的和谐相处和相互借鉴,首先要做好交流和沟通工作。在她看来,所谓交流,就是你了解我,我了解你;所谓沟通,就是你听我说,我听你说。不过,无论是交流还是沟通,前提是你要有交流和沟通的愿望。

《归乡》里的情形恰恰相反。法国姑娘玛蒂尔达爱上中国留法学生苏成,与他结婚之后,便来到中国一座沿海城市生活,但她在这里的三年时间里,始终感到自己无法适应中国的生活。她仇恨所有那些带着冷漠和仇视的目光盯着她看的中国人,认定中国就是个野蛮的国家,她也蔑视中文:“这是什么奇怪的语言啊,连魔鬼也不会这样说话吧!”她把中国人贬为乌合之众,由于她对苏成、他的弟弟和牌友极为不满,就辱骂他们是可恶的,“你们所有中国人都是可恶的!”我们都说恋爱容易婚姻难,跨国婚姻更难,难的是理解对方及其文化价值观。可悲的是,苏成与玛蒂尔达之间没有交流,没有沟通,没有理解,有的只是“成堆的仇恨”。最后,玛蒂尔达“返乡”回到法国,怒吼的大洋把他们永远隔开。通过这个短篇,赛珍珠希望说明的是,若双方不愿努力去交流和沟通,那么,跨文化交流和融合(即使是婚恋这样的深度交流方式)充其量也不过是一场梦而已。其实,玛蒂尔达走不进未来,也回不到原来,她即使人已“返乡”,心未必跟了回去。

找不到“家”的还有《阴雨天》里的李泰盛。他留学八年,毕业时一心想回到祖国的怀抱,为国家的发展尽一份力,因为“中国需要你,有太多不幸的人……”,老师这样劝他。但他学成后,并没有像《结发妻》里的李元那样去京城谋职,而是回到家乡。父亲向他一再重申家庭利益远高于个人享受,并强迫他与幼年时订了婚的女子结婚,又要求他跻身仕途,多挣银两,以奉养父母兄弟,尽孝尽职,回报每一个曾经对他有恩的人。李泰盛落在整个家族长辈手里,一番挣扎无果,心灰意冷,他开始用鸦片来麻醉自己痛苦的灵魂,原来的梦想和追求统统被抛诸脑后。在《结发妻及其他故事》里,赛珍珠是把《阴雨天》编在集子的第一部分即“旧与新”里的。李泰盛代表的“新”在代表“旧的”整个家族面前丝毫没有还手之力而被彻底击垮。

与此相关的还有《老母亲》。老母亲卖尽田产让儿子出国留学,满心指望等儿子学成归来便可以和儿子儿媳共同生活,尽享天伦之乐。然而,他们嫌她不讲卫生,“从来不刷牙”,不允许她接近孙子孙女,甚至她吃饭都要受到种种限制,儿媳嫌弃她脏,把她喝过一口的汤全部倒掉。最后绝望中的老母亲想自杀,连这他儿子都不允许,因为那样会“让全世界都知道”,给他丢脸。颇有意味的是,老母亲也咬定儿子他们从外国回来,那些地方的人肯定是野蛮的、肮脏的。“新”与“旧”之间势不两立,只是《老母亲》里的情形与《阴雨天》里相反,“新”战胜了“旧”,传统的孝道被追赶新潮的后辈无情地抛下。

标题作《心归故里》选自《今天及永远:中国故事》,讲述林大卫和上海滩最大的银行家之一方先生的漂亮女儿菲莉丝在舞会上认识并相恋的故事。大卫和菲莉丝分别是他们的英文名。林大卫中文名是勇安,即“勇敢和安定”,菲莉丝则是明心——明亮的心。受新潮的影响,出入于舞会的人讲话时而中文,时而英文,当时取个洋名也很时髦。林大卫会地道的美国英语,也能说一口牛津英语,但他在交际场合夹英文实出于无奈,他心里最喜欢的还是讲中文。最后,在菲莉丝即将回外地教书时,两人才终于卸下洋腔洋调的伪装,“心归故里”,回到令他们俩都感到自在的表达和行事方式上。通过这个短篇特别是勇安和明心这两个人物,赛珍珠旨在阐明追赶潮流、模仿外来文化需要多加辨别和批判。确实,一个中国人,走到哪里,他的背景都是中国。中国人有自己的生命状态和文化认同,“脱中入西”的思路和做法都是有悖于常识的。

赛珍珠。

不同时期的中国社会现实

《心归故里》从《结发妻及其他故事》第二部“革命”的四个短篇中仅选择了《王龙》这一篇。赛珍珠在中国生活和工作期间经历过中国社会的动荡,还差点命丧1927年的南京事件,所以,她在首发于《亚洲杂志》1928年9月号的这个短篇(发表时标题为《革命者》)里也写到中国农民王龙对革命的不了解,以及对“富人要变穷了,穷人快变富了”这样的街头宣传口号的将信将疑。他只是给人剪了辫子之后才被村民们称为 “革命者老王”的。王龙也是赛珍珠成名作《大地》的主人公的名字,只不过在这个短篇里,王龙没有像在《大地》里那样抢到很多金银珠宝,在这里,他只抢到了他媳妇看到后说能让他们“撑到萝卜长熟”的“一个大洋和几个铜板”。当然,赛珍珠在《王龙》这个短篇中也对生活悲惨的中国农民寄予了同情,并刻画出他们胆小怕事的懦弱性格。

《心归故里》收入两篇传教士题材作品,其中的《教学》讲述了斯坦利夫妇在他们管理的教会学校教的一个“不开窍的”学生如兰身上所发生的故事。如兰虽然跟着两位老师上了八年学,接受过他们《圣经》、算数、卫生等科目的教学,两次试着想受礼,却因为连那几个简单的问题都答不上来而未成,但如兰目睹了斯坦利夫妇日常相处的点点滴滴,他们言传的科目她没学好,他们身教的行为举止对她却影响巨大。在这对夫妇眼里,如兰花了八年时间仅认得几百个字,这就要嫁人,真为她的未来担心。殊不知,如兰已从他们身上学到了夫妻(男女)要平等相待、相亲相爱这一点,“如果一个男人和他媳妇在一起的时候能什么都说,而且是和气地说,就像朋友聊天那样,那他们就特别有福气。”如兰从斯坦利夫妇身上学到了如此宝贵的东西,他们反倒未看出来。身教润物无声,如兰学到的恰恰是教育中比知识更重要的东西。因为父母亲是传教士,赛珍珠对传教士十分了解,虽然也有褒扬,但对他们的人性弱点也多有贬斥,她对《教学》里的斯坦利夫妇的批评算轻的,仅仅写出了他们的迟钝和机械。

赛珍珠的《心归故里》这个短篇小说集探讨了时代洪流中新与旧之间的抗争和博弈、跨文化交流中不同文化如何自处和相处、天灾人祸环境下中国人的生存状态,以及西方传教士在中国传教的成败等主题。这九个短篇与赛珍珠其他体裁的作品在题材和主题上具有明显的互文性,因此,阅读《心归故里》是全面把握赛珍珠创作的一个不可或缺的环节。同时,尽管这些作品写在上世纪三四十年代,但它们所讨论的文化交流等主题已然超越时代而成为我们的核心关切,近百年过去后,这些话题依然还是话题,赛珍珠在这些故事中描述的一个个性格迥异的人物、一个个鲜活立体的场景仍然以同样的形式或稍稍改头换面在我们的家庭里、在街头巷尾或其他地方发生着。从这个意义上说,阅读《心归故里》,就是阅读我们当下的自己。

本文为独家原创内容。作者:姚君伟;编辑:宫照华;校对:薛京宁。未经新京报书面授权不得转载,欢迎转发至朋友圈。文末含《新京报·书评周刊》2023合订本广告。返回搜狐,查看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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