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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泪,千古流

一夜泪,千古流

邹德斌

夜半醒来,不是因为昨晚的酒,而是因为刚才的梦。幽幽一声长叹,长叹被寒夜洇化,洇化成夜的一部分,又好像浸回了肺腑,满腹凄切也染上了夜的颜色。才发现有泪已濡湿眼角、枕上。

这是神宗熙宁八年(1075)乙卯正月二十日的夜。

窗外,冷霜青荧,匝地轻轻,阒寂里几近无声却又簌簌有声。万物皆有生,有生即有声,夜霜亦然——喁喁如诉,簌簌苦恻。有月光摇曳竹影,摇曳纱窗,似剪影。它们,该是一夜白头,尘满面、鬓如霜?

梦,未走远。梦里的她,亦未走远。泪珠悄然滑落。闭上眼,她清晰如在眼前,依旧是十年前的眉目秋水,依旧是十年前的未着烟尘,窗前梳妆的那个莞尔,依旧是十年前的醉人风致。饶是如此,醒来的这个寒夜,愈是痛彻心扉,寸断肝肠。

泪从梦里流到梦醒,一路茕茕踽踽,整整十年。十年生死,寤寐思服,唯有泪千行。

林语堂先生说他是火命,“因为他一生都是精力旺盛的,简单说来,他的气质,他的生活,就犹如跳动飞舞的火焰,不管到何处,都能给人生命温暖……”这温暖他人的如火生命,在这个寒夜,被自己的泪打湿、浸透。

窗外那轮明月,曾照当年花前——那些烂漫的月下花前啊!那些生命中最为旖旎的时光。

仁宗皇祐六年(1054),19岁的苏轼进京赶考前夕,娶妻王弗。16岁的她清清隽隽,眉目如湛湛江水,身形似亭亭修竹,粲然一笑,星目流蜜。年少新婚尽缱绻,寻常稼穑亦是诗。红袖添香,温酒把盏,他形容她“敏而静”。有她的日子,纵是冬雪亦春意;有她的夜晚,俱是良宵太匆匆。他痴痴的舍不得眨眼,眼里全是她的含情脉脉,袅袅娉婷。小轩窗,正梳妆,尤是这娇媚镜像,定格成终身难忘的记忆。

痴即知,知即痴,十年风雨相随,知我懂我,暖我慰我,唯伊一人!一如老父苏洵所言,“妇从汝于艰难,为可忘也!”

“唉……”叹情深不寿!原只望长相厮守,执手白头,却谁知仅仅十年便天人永诀如鱼水分离。英宗治平二年(1065)五月,将将婚后十年,王弗病逝于京城,年仅26岁。那是鹣鲽情深,琴瑟和鸣的十年。先是殡于京郊之西,次年四月,父洵病逝,子瞻子由兄弟当即辞官,千里迢迢,护送父亲及王弗灵柩,回眉州故里安葬。苏轼于墓地四围手植幼松三千。唯松柏,四季不凋。这,大抵是对父母,对发妻别具深情的念想。

三年后,神宗熙宁元年(1068)腊月,丁忧满,兄弟二人返京,宦海西东,贬谪飘零,此生再未还乡。

没有了她的日子全是寒冬,没有了她的地方皆是异乡,而他,身如飞蓬,心似枯叶,在无尽的思念里,看似恣意旷达行状,谁知凄苦悲切底里?

凄苦悲切也就罢了,却是无处可寄。那可寄解人,已离他而逝;寄情山水文辞吧,世人多以为放旷雄逸。其实十年风雨烟尘,一路际遇蹇涩,他早已不是当年临风把酒,昂藏意气的他,豪拓背后的心境一如这夜,冥茫苍凉,凄寒无尽。尤是如此,知冷知热的你,方才翻越茫茫荒陇,寂寂寒夜,入我梦来?一梦相逢,颦笑如在昨天,两行冷泪,甜美痛彻心扉。纵是相顾无言,也聊以藉慰些许罢。

曾经有多少甜蜜温存,今夜就有多少凄切哀怅。何止今夜,自你走后,这整整十年的每一个夜里,因那些太过美好的记忆,而摧肝断肠。

断肠人在天涯。

是夜,不惑之年的苏轼僦居遥远密州。

生平不过梦忆,梦忆不过今夜,今夜,月色如洗,青霜簌簌。天涯共一轮,千里之外,眉州东北那片蔚成林薮的松冈,松冈之下的那座坟茔,可有月光照拂,哪怕枝叶间漏下的些些?

这是苏轼情感生命里最为凄苦漫长的一夜,何其凄苦,实是至暗至寒;何其漫长,实是今世今生——这才是旷达背后最为真实的苏子。

世间所有生离,皆有重逢可能,哪怕千里万里,关山重重;哪怕长亭短亭,山遥水远。唯有一种分离,却是阴阳殊途——倘重逢,只能在梦里,或来生。

来生何来?

如此,只能将前世里点点滴滴的美好凝为今生中摧肝断肠的思念,深藏于心,遥寄于梦。

月华练练,霜夜耿耿。今夜偃仰辗转,无意起身点烛,一任竹影摇窗。竹影袅袅,恰似那身影。是了,是怕烛光惊走尚未远去的梦。

别是阴阳悲恨生,唯任梦醒泪千行。

一生豁达潇散的苏子,顺境成人、逆境成仙的苏子,到底是一痴子。这个恣情奔放,无可救药的乐天派,其实从来就没能走出这个寒夜——不只今夜,自打王弗离他而去的整整十年,他的情感世界都为思念之青霜覆盖,纵然有闰之相伴左右,却哪是她的心知意会,眉梢眼上。

年少即名满天下,风流冠绝一时的苏轼,穷通儒释,圣前雄辩滔滔的苏轼,在这个漫漫长夜,心如霜寒,长泪潸潸,那泪,流经一夜梦境,流经十年生死,流经百年思念,流经千年感恸。

思念如蛊,悲思摧魂,锥心泣血,泣血为《江城子》一阙,茫通碧落,王弗有知——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梦是现实境况的折射,是内心图景的泛起,恰如游攠。寒夜无边,思念无言,凄凉无尽。梦境之凄绝难以经受,彻骨之凄痛何以排遣?唯有洒泪成文,寄一阙《江城子》,痛悼今夜,告慰王弗,告慰生死十年。

一阙《江城子》,千年解人无算,但多少人解读了那个寒夜?其实解与不解,他和她,就在那夜里,就在那梦里,就在那寒夜之梦短暂而永恒的相顾无言里——却温暖着红尘后世里无以穷尽的痴男怨女。

于是,遥远的那一夜不再遥远,那无处可话的凄凉,千百年来,一直在中国人的情感世界里辗转反侧、愀然感动。

“有声当彻天,有泪当彻泉”。雄浑壮阔的“大江东去”振振有声,怅惘悲恻的“十年生死”黯然摧魂,那一夜梦醒的无眠,怆如幽渊。那潸然而下的千行泪泪千行濡湿月光,凝成千古悼亡第一词,那70粒汉字,一字一血泪,一字一断肠,“字字自真纯心肺间流出”。

人间有是词,天下花荼靡。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詹州。”暮年回望平生,那跌宕起伏的仕途际遇,那多达十余次的贬谪流徙,都如死灰飘散;磅礴狷狂与婉约缠绵的生命历程,皆化为苦涩而澹远的自况自嘲。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生命何其渺小短暂,但我们来过,爱过,则足矣!写罢《自题金山画像》月余,徽宗建中靖国元年(1101)7月28日,65岁的苏轼病逝于常州。这只不系之舟,与“世世为手足”的亲爱的弟弟苏辙一并,安卧于汝州郏城。生命的最后时刻,可曾想着他的王弗,她的“小轩窗,正梳妆”?可曾想着多年前密州的那个梦,和一梦醒来的那个漫漫寒夜?汝州眉州,虽相距遥迢,但魂梦难阻,他终于走出了25年前密州的那个长夜,终于见到了他的王弗,她一直一直就在故乡眉州那片他当年亲手种下的三千株已蔚成林海的松岗里等他,等了他35年,一如他在这个颠沛的世界对她从未褪色的思念。他从汝州郏城向川西南的故园走去,向王弗走去,他还是风华绝代倜傥一流少年郎,她还是娴淑贞静清风素衣美娇娘……

作者简介

邹德斌,男,1966年12月生,祖籍重庆璧山,现居贵州桐梓。

审核:陶刚

校核:何明雪

编辑:周钰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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