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思安,作家,戏剧编剧、导演,译者,现居北京。出版短篇集《体内火焰》《活食》《冒牌人生》《接下来,我问,你答》等。译著《诗与歌:帕蒂·史密斯诗歌选1970-2015》等,戏剧代表作《凡人之梦》《冒牌人生》《在荒野》《随黄公望游富春山》《吃火》等。曾获第三届“《钟山》之星”文学奖年度作家奖。
崇吾之山,有鸟焉
陈思安
《十月》2023年第3期
*
我梦到。我梦到。我梦到群猫如毛色肃杀的猛虎般从山上一群群浩浩荡荡向我走来。我梦到为首那只窜行得最快的母猫一口将我囫囵吞下以我为种孕育出她此后整个一代。我梦到我兴奋地翻滚在她血红的肚肠里,那儿除了酸腥的黏液和我以外空无一物。我梦到自己用她的黏液把身体重新黏合起来。
什么样黏腻的梦也润滑不到此时的我。蛮蛮奶奶的手攥紧我的手,她干涩如树皮的手掌心咔嚓咔嚓打磨着我的手指。我不敢有一丝动弹,任她刨矬着我的皮肤。奶奶的指甲盖鼓起一道道棱状突起,像是木化的树杈,深深抠陷在十根肉指头上。她气若游丝地瘫在医院病床上,每次吸进气都经过漫长地周转才会缓缓呼出。我替她在一呼一吸间默默计数过,起码超过五十六秒,一口气像是游行过全身经脉才舍得离开。就是这样虚弱的身体,双手却如此有力,咔嚓咔嚓打磨着我的手指。明明是一辈子没怎么受过苦甚至没怎么做过家务活的老太太,发丝依然饱满有光泽,全身的皮肤都发白柔软,怎么会偏只有手脱形成了现在这样。
“崇梧啊,你到底什么时候娶我蛮蛮啊。奶奶还能挺到那天吗?”老太太问我。
我能意识到有人在说话,但我没法听清是什么,也没有力气回答。我的注意力已全然被她的手给攫住了。被她的手给这样刨矬着,让我无法防备地滑入进抚摸我奶奶时手感的记忆里。抚摸着一截木头的手感。
“说什么呢奶奶,净说丧气话,人大夫都说了,您没大事儿,躺两天咱就回家了。”蛮蛮说着话绕到她奶奶床边坐下,把她奶奶的手从我手上摘下来,放进她自己手里。我的心猛一下子掉到床单上。
手指和手背隐隐发热。我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外皮有些发红。热量很快从手上传到胳臂、肩膀,没多一会儿胸口也开始发烫。蛮蛮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她奶奶说着没水分的闲话,还没说几句,奶奶忽然吐了句,困了,说完把头一歪眼睛一合,这就睡上了。我还愣着,蛮蛮拎着我的手肘,拉我走出了病房。
蛮蛮爸爸站在病房门口嘱咐了蛮蛮几句好好吃饭别总熬夜就打发我们赶紧走,说医院乱七八糟病菌多别招上什么。我脑子里空荡荡的有些嗡响,像泡在气泡水里。正往电梯走着,蛮蛮忽然说:“你没发现我爸脸色不对啊。”我身子木然地往回转头看,她爸已经回病房里去了,走廊上没有人。“你爸反正是不怎么喜欢我。”我说。“你得了吧你,就你小心眼儿。”蛮蛮按下电梯按钮,又点了点我脑袋,“我奶奶刚问你,什么时候结婚,你小子连个屁都不放,气氛很尴尬,你没感觉到吗?我爸脸色立马就变了,要不是我赶紧扯闲篇儿,那肯定更尴尬。”我没接话。
“所以你现在又不想结婚了是吗?”蛮蛮没打算放过这个话头。“当然不是,当然不是。更想了。”我用力摇晃着自己的头,努力从刚才病房中的情境里挣脱出来。“那我奶奶问你你干吗不吱声呢?”“我看着她的指甲,有点晃神儿了。”“她指甲怎么了?”“没怎么,有点儿像木头,没怎么。”
我没法对蛮蛮说,那让我想起了我奶奶。
“你知道吗?那股子总是弥漫在我奶奶身上的味道,现在弥漫到我爸身上了,你刚闻见没?”蛮蛮问我。我回想了一下,除了医院里总是飘散着的消毒水味,并没有其他什么特别的味道。“你没闻到吗?奇怪了,多冲鼻子啊。”“具体什么味道?”我问她。
“药味儿。速效救心丸,丹参,牛黄解毒丸之类的。还有一股老人臭。对了,还有一股,血液在凝固时的味道。”蛮蛮煞有介事地解释着。“血液在凝固,是什么味道?”我问。“不好说,有点像,生鸭血下火锅变成血旺之前的那个味儿,说不好,反正就是血液处于半干不干那个时候的味儿。”我笑起来:“你这小鼻子可真够灵的,我吃火锅基本上全程只能闻到辣椒的味儿。”蛮蛮把车从停车位倒出来,车头朝东,应该是想拉我去她那儿。我犹豫了下,没说什么,任她开着。
“但我爸他自己觉察不到。刚我跟他说,哎,你现在身上的味儿跟奶奶一样,嘿,他特生气,一个劲儿说我胡扯。我就开始琢磨,你说这味儿它还遗传吗?遗传到我爸身上还会再遗传给我吗?也不对,不太准确,不能说是遗传,遗传是生下来就有那意思对吧?准确地说,应该是继承。怎么着,还会继承到我这儿吗?继承应该是可以拒绝的吧?不像遗传,遗传那个可拒绝不了。”
我听蛮蛮单口相声似的说着,似乎只要不去打扰她,她可以自己一个人说到家为止。这是她让我很喜欢的地方之一。总是能够在无限延伸下去的独白中形成自己与自己的对话。她与我的分别是,我的对话不会讲出口来,而她会。
“哎,你说,我老了以后身上会不会也有那股味儿?”她问我。“我爱吃血旺,不嫌弃你腥。”我应着。“明明就不是腥味儿。”她嘟囔一句,随后又傻乐。
*
我爷爷跟一截木头过了一辈子这事儿,我打六岁起就知道了。
那年夏天最热时节的一天,我正在楼下院子里跟伙伴们玩儿,爸爸站在爷爷家三楼阳台上把我唤回家去。我还没玩够,装作听不见,爸爸唤了几声后快要没了耐心,再喊出来的声音里都带着鸡毛掸子味儿。我听出来了,只好怏怏地回去。一进屋,爸爸几乎是拎着脖颈将我提进了爷爷的书房里。我心里害怕,但反应不过来自己到底闯了什么祸,身体硬邦邦地支棱着。
走进书房,爸爸松开手,我落在地上,他用力在我脊柱上顶了一拳,我踉跄着向前扑倒。“这是你奶,叫奶奶吧。”爸爸一根手指着书桌右侧八仙椅上摆着的一截半人高的木头对我说。爷爷就坐在那截木头旁边,一只手抚在木头上,另一只手搭在自己膝头。那时我还小,尚未掌握细致分辨大人们脸上表情的微妙。这段记忆已被我在一次次的反复回溯中打磨得光滑锃亮,记忆中,那时爷爷的脸始终是在对我微笑的,像是在暗中鼓励我立刻做出即便是六岁孩子看来也觉得荒唐的举动,除此以外所有的选择和质疑都将深深刺伤他的心,永久性地损坏他对我这个孙子本就屈指可数的爱。
我走到那截木头面前,看着它光洁泛白的树干,忍不住伸出了手想过去摸。还没触到皮,爷爷一抬手将我手打开,打得用力,我的手背连带着稚嫩的骨头都刺拉拉的痛。我又看了眼爷爷,他嘴巴还是翘起来笑着的,眼睛里却透着凶相。我低下头,轻轻唤了声:“奶奶。”没人应和,另一声“奶奶”偏又马上拱到了我嘴边,小小的房间里很快塞满了这两个响亮的音节。
自我勉强记事起,这个家里就从来只有我们三个男人。“奶奶”这个词从未塞进过这个家中。当然,还有另外一个词也是。实际上爷爷书房里的这截木头早就摆放在那个位置很久了,我也不是头一回看到。我只是从来没去想过这截木头跟我有什么关系。但从那天开始我们有了关联了。我一时恍惚,如果我唤得够多,够真切,天上是不是会劈下一颗雷,劈开这截木头,从里面走出来一个女人。能够做我奶奶的女人。所以,爸爸是从这截木头里面生出来的吗?我是一截木头的后代吗?我的妈妈又是棵什么样的树?长大以后我的脚底板会不会生出树根,我的胳臂会不会冒出绿芽,我的脑门上会不会有鸟窝筑巢,我的躯干会不会摆进某个女人家的书房里成为她的爱人。杂七杂八的念头随着我的一声声呼唤在我小小的头颅中灌木般肆意蹿长顶出脑壳,直到爸爸拎着脖颈将我丢出了家门。
“玩儿去吧。”爸爸说了句,用力把门拍合上。我在家门口站了会儿,等待那两个音节在嘴中咬磨的口感彻底消失殆尽,然后转身下楼去找我的伙伴们。
跟奶奶初次相认的场景在六岁的我看来并没有太多意味,不过是那个夏日里与伙伴玩耍中间的一个小小间奏。爸爸突然把我抓过去叫奶奶的举动和爷爷的反应始终让我揣摩不清。我永远是游离在他们两人之外又夹在他们两人之间的一摊胶泥。日后我反反复复的回忆琢磨似乎都在强迫自己往这个场景的记忆中添油加醋,企图在时空的缝隙中用自己的笔扎刻出来一些不同凡响的异象,使它显得更加卓然,好像这样就能够解释自己成长和生命的全部隐秘。当更深入一点的智慧随着年龄增长逐渐到来,我又努力把那些自己在过去经年累月里想象出来的多余之物努力地逐一剔除,只保留最原始朴素的那部分。谁能想到让记忆保持准确单纯也是需要那么大努力的呢。
说奶奶是一截木头,实际上确实辱没了她的形态。她拥有近乎像是四肢的分叉,由躯体的主干部分延伸出来,在类似人体脖子的位置有一小段凹陷的沟痕,沟痕上面接连着一颗状似头颅的凸起。这所有部位都是自然长成而非雕刻或拼接出来的。当然,了解这一点并不是因为我掌握木匠基础,而是我用一个大耳刮子换来的。我曾指着她问爷爷:“爷,奶奶这胳膊腿儿都是你用刀砍出来的吗?”爷爷迎面冲我抡过来一座山一样的大耳光,打得我一直退得顶到身后那面墙上去。做了半世军人的爷爷从未觉察到也未介意过自己手力惊人。他厚实的嘴唇撇开来大骂,小王八屌蛋,你去问问谁家女人是用刀砍出来的,活腻歪你个小蠢驴。他把奶奶抱在怀里连骂了我一个下午加一晚上,直到我爸下班来接我回家。那之后,我再没有提出过质疑奶奶的任何问题。
奶奶周身上下,从头到脚,都光滑油亮,有些重点部位甚至散发出玉石的光芒,摸起来手感也与玉石无异。大学时我宿舍里有个哥们受他爸的影响,热衷摆弄倒腾手串文玩。他曾经结结实实给我上过几堂课。据他跟我讲,木质手串的把玩讲究得是“盘木为玉”,就是把木珠子在手上长期盘弄揉搓,浸渍人体油气,双手人工打磨,经年累月,木质手串可接近玉石手串的手感光泽。原本我对这哥们无甚好感却也未至于看不顺眼,但经他教授过这些文玩知识后再看他终日盘腿坐在床上叽叽咣咣地不停盘搓着他那些手串核桃小葫芦,总令我生理性地感到反胃想要呕吐。
*
被蛮蛮奶奶摩擦过的感觉始终停留在双手上,像粘上了一层强力胶,掀不掉擦不干。洗了两遍手还是甩不脱。我只好把这双手捧在胸前,用胳膊肘支着身体倚靠在沙发上。
“她这次又是装病。太任性了。”蛮蛮把右脚搭在沙发扶手上一边压腿一边说。才是四月底的春天,屋里头还蓄着凉气,蛮蛮已经迫不及待地穿上了运动短裤。
“也不能这么说吧。人老了小毛病多,各种不舒服,检查不出来也正常。”
“你不知道她。你有我了解情况吗?她从年轻时候就这样,三天两头觉得自己得了这个病那个病的,实际上身子骨比谁都坚挺。一个月不去医院就浑身不舒坦,只有躺在医院病床上才觉得踏实。什么都检查不出来,就躺那儿几天就舒服了。她这辈子真是,折腾完我爷爷现在又折腾我爸。我真怕我爸给她折腾出毛病来。”
虽然总共就没见过蛮蛮奶奶几次,但老太太在蛮蛮嘴里出现的次数多过其他所有她的家人。在蛮蛮的描述中,她奶奶像是患有世间罕见的疑病症,能够仅凭自己开心便随心所欲地患上任何只存在于臆想当中的绝症。而治疗她所有绝症的方式就只有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享受全家人围绕身侧忙前忙后的全部关注,这是她唯一的解药。
“明儿你有拍摄吗?没有的话跟我排练去吧,拍点剧照什么的,晚上去吃排练场旁边那涮肉,想那口儿了。”压完右腿蛮蛮又换左腿去压,边压边对我说着。她坚实的腿部曲线由修长的足腱起始,沿着小腿比目鱼肌一路延展向膝盖窝,在膝盖打一个弯折后拐入大腿股四头肌,轻薄的一层皮肤裹覆着岩石似的硬实凸起。
舞者的腿总是先于他们的舞蹈本身吸引住我全部的注意力。蛮蛮说这个想法是我外行的表现,很多腿部质感一般的舞者跳起舞来表现力也特别强。但我总是被他们的腿所吸引,看演出时双眼也永远粘在那些飞腾起落的腿上。他们的腿能够讲述的东西远比他们的脸、躯干、双臂和流畅的动线要真实有力得多。因为腿是很难撒谎的。即便撒谎也最容易暴露。
见我发呆,蛮蛮抓起我的手,伸到她大腿内侧的长收肌处,轻轻向肌肉上按压。“硬不硬?”蛮蛮问。“硬,比我硬多了。”我嘴上这么说,手却还是有些麻木。
“你今天一直就不对劲儿。你到底怎么了?”蛮蛮松开了我的手。
我没有把手挪开,沿着她长收肌的流线走向来回抚摸着。我给她讲起了早上做的梦。那个被母猫吞食掉的梦。
“你的梦境,你的欲望里,好像经常渴望被人吃掉。”听完后,蛮蛮这样说。
“我有吗?”
“有啊,你忘了上次你做那梦,梦见你变成菠萝,被我吃了。”
“你看,巧了不是。”
“得了吧。你就是有。我得查查书,帮你看看这是什么心理疾病。”
“我有吗?”
“你有。你就是有。”
缝匠肌。我想要的就是被吃掉吗?然后变成对方的血与肉与肌与骨。股薄肌。还是我想要的是融合,借由咬啮研磨撕扯吮吸然后化为一体难分彼此的那种融合。耻骨肌。我的手还在探索着欣赏蛮蛮精细雕琢的完美肌肉,她却一翻身骑到了我身上来。“你就是有”,蛮蛮的声音忽然变得像奶油一样松软涂抹在我身上,她揽住我的脖颈,把湿糯的舌头伸进我耳朵眼儿里,“那就让我把你吃了吧。”
*
色彩是一种很奇妙的存在。色彩本身既可以解释很多问题。物体各有色彩,人也是,城市也是。不仅是不同的城市有不同色彩,同一座城市的不同区域也各自有其独特的色彩。浮在表皮那一层人工涂抹上去的各色颜料不能作数,只要给的时间够长,任何浮于表面的东西都会自行脱落,这是定律。初到北京的人乍一看会觉得这城市是红色的,日子久了游逛的地方多了,会发觉不是,应该说是金属银色的。再久一些,便开始分了叉,有些人说它是灰色的,另一部分人却说它是金色的。
在我眼里,这座城市从来就不是以上的任何一种色彩。巨大的调色盘仍在不断翻搅,旧的色块未及干掉便重新被晕染开,新的色块不假思索地挤进来拼抢自己的领地。从来没有哪一种纯正的颜色真正完全占领过这里。
一号线地铁向西坐到尽头苹果园站,出站后再转一趟公交继续向西走。公交车阵阵轰鸣摇晃着座椅,座椅震颤着摆动我的双腿,双腿起伏着颠簸放在腿上的相机包,我沉溺在这种节节传递的酥麻感中望着车窗外流动变幻的色块,身体渐渐兴奋起来。这是城里面迄今我还从未到过的地方,即将第一次在我眼前打开它的色彩。
在公交车上又摇晃了快五十分钟,才总算到了编辑梦阳发给我的那个站名。车上的乘客早在前面五十分钟里陆陆续续下了车,到了这站就只剩下司机和我一个人。我拎着相机包下了车,左顾右盼,公交站台附近没有一个可问路的行人。现在唯一能凭靠的就只剩下手机里梦阳留下的一条简单的指引信息:“站台向北走约五十米有条小路,沿着小路一直向前走,走到山脚下就能看到了。”
小路倒是很好找,附近除了主干道就只有这一条小路。山也很好认,远远地耸在小路尽头。只是这山看起来实在还远得很,小路一眼竟望不到头。我深深吸了口气,把相机包用双肩带背到背上,向着山那边走过去。实际上我不知道自己要去拍什么,梦阳也不知道。我们绝大多数的选题起因都是,“哎我听那个谁说的那个什么还挺有意思的”,只有极个别的拍摄是提前想好了要做什么。很多摄影师受不了梦阳这样漫不经心毫无章法的工作模式转去了其他组,但我能大致理解她在各种胡乱即兴中放射出去的敏锐和收网到亮点时迸发出的激情。因为我也一样。
沿着小路两侧缓慢铺开的田地里已经长出了大片的绿色。我辨认不出那都是些什么蔬菜,但能辨认出它们的色度。打开埋在我脑子里的Pantone色卡,从2256C到3536C到7733C再到4210C各种深浅不一的绿色跃动在我眼球的色盘中,跳动出或清脆或沉厚的声响。这让走向山前的路程显得没有那么疲惫乏味了。
梦阳提供的线索虽然过分粗略,倒是还挺准确。“走到山脚下就能看到了。”想要不看到那里还真是有点难。一栋破旧的临时库房一样的建筑像是从山脚长出来的,堆杵着靠在山石下。刚远远地看到它的形态,我便愣住了。为什么会像是从山上长出来的,像山体肚皮上拱出的一块脓包。又细瞧了会儿,我发觉那大概是因为房子的后半身完全与山体贴合在一起。谁会把房盖在石头上呢。醒过神来,我把相机包从身上摘下来,取出相机先拍了几张远景。
我一点点靠近它。整个房子只有前半身是间库房的样子,挑高很高,接近两层普通楼房高度,外墙砖色早已剥落掉色,无法辨认出最初的样式和年份。靠近房顶处最初应该是一排玻璃窗户,现在只有最右侧的一扇窗户玻璃还在,其余四个窗孔都没了玻璃,取而代之的糊着几层厚厚的塑料布。塑料布的颜色厚度并不一致,有两个窗孔糊着红色的,一个糊着透明的,另一个糊着蓝色的。库房的原型只有十几米进深,后半部直至连接到山上的部分一眼望去就是自行搭建的。搭建的材质也不统一,有几米砖墙,几米胶合板,几米塑料板,最后几米连着山的是碎石。
房子大门没有锁,敞开着一人多宽的口子,里面没有声音,但我有种感觉,里面一定有什么人在。附近几里地以内除了菜田和山之外没有任何住房,但这个裂开如牙床般的口子一边在召唤着我一边告诉我除了我那里还有其他人在。我从那个敞开的口子走了进去。
下午的阳光透过红色的蓝色的透明的塑料布射进房子里来,本就柔和的午后光线被塑料布再次充分柔化分解过后,烂软得近乎停滞,没有一丝力气再向前流动,只蠕蠕在门前这两三米的地带里。空气从红向品红过渡直至紫色,攀附在这两三米的慵懒中,托着空中的浮尘在浓厚的色彩里上下浮游。
我完全被这光给迷住了,它几乎夺走了我的呼吸。又在这色彩中浸泡了片刻,我才想起来要拍摄,于是恋恋不舍地前后走动着寻找合适的位置,努力捕捉我所看到的景象。令人遗憾的是,我的技术还做不到让相机总是能够抓到我所体验的一切。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一天能够做到。像诗人找到属于自己的声音那样,找到属于我自己的色彩。像史蒂芬·肖尔,像沃尔夫冈·提尔曼斯,像志贺理江子。
“小伙子,干啥呢?”身后忽然响起一个女人的声音。我心里一紧,马上放低了相机,回过头去看。是一个五十来岁的中年女人。她矮矮瘦瘦的,双手垂在身体两侧,站在门前那色彩浓郁的光的外面。她说话的声音里更多是带着疑问而不是指责,这让我稍微放松一些。
“没什么,就路过这儿看一看。觉得这个光线特别美。”我从那团色彩中走出来,靠近那个中年女人。离开了那片温暖烂软的光团以后,房子里其他景象才真正进入我的视野之中。高挑的房梁下七拐八弯地杵着一些小屋子,有的用蓝色塑料板拼起来,有的用帐篷布搭着,有的用黄泥砌起来。远看着就像一个随心所欲的小孩子胡乱拼出来的乐高积木,高高矮矮什么形状什么颜色都有。
“有啥美的啊。很难的。”女人说着这话,脸上却笑了起来,两只手合在一起搓动着,有些白色的细长渣粒滚落下来。我看到右侧塑料板搭起的简易房门前有只小板凳,上面放着案板,案板上摊着一小块面团。
“您正做饭呢吧,抱歉打扰了,我就随便看看,一会儿就走。”我有些歉意地冲她低了低头,示意她可以回去继续做她的事情。女人说的话让我感到些许困惑。很难的。什么很难。生活很难,还是用这些塑料布遮住风很难,还是欣赏这些光线很难。可这样的话实在没法问出口。我看着她一边搓动双手一边走回案板旁,拿不定主意要不要过去跟她攀谈几句。没有文字记者在身边时,我总是感到无法与拍摄对象进行交流。
女人刚坐下揉搓了两下面团,像想起了什么忽然又抬头对着我:“恁不是乡里头的吧?”我连忙摇头,“不是不是,我就是路过。”女人又笑起来,“那恁可是迷路了,这儿啥子都么有。”我也笑了笑,没有回应。
散落四处的简易房阻隔住了视线,无法看清更深处的样子。我拎着相机,脚步尽量放轻,打算走到更里面去看一看。这时右手边一处胶合板房门开了,走出一个胖胖的中年男人。男人看我的眼神有些凶,我停下了脚步。
“不是乡里头的,走迷路了,迷路了。”女人一边揉着面团一边大声对男人说。男人走到离我很近的地方,说话却不对着我,而是对着女人:“迷路了还拿着相机撒,这拍给谁看撒。”女人回道:“小伙子说咱这窗子好看呢,拍窗子呢。”男人冲着我又走了一步,我不由得向后退了一步。他说话依旧是对着女人:“这迷路迷得够远的,都迷到山沟沟里头撒。”男人说着又向我走了一步,手也伸了出来,不知道是想落到我身上还是落到相机上。我慌忙连续向后面退着走,直走到门前那团温暖的光里。
“不好意思打扰你们休息了,我这就走了。”我冲着他们点了下头,转身走出门去。背着那房子走了一会儿,没有人跟出来,我停下来远远望着那里。没有任何色彩从那微微敞开的门中溢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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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团幻彩的光实在迷住了我。回城路上我来来回回重复着把相机从包里掏出来用相机显示屏查看拍到的照片,看一会儿再把相机塞回包里,没隔多半天再把相机掏出来这一系列动作。我迫不及待地想回自己家打开电脑用大显示器仔仔细细看看这一组照片,却忽然想起来装读卡器和电源的那个袋子落在了蛮蛮家,只好换乘地铁去找她。
蛮蛮刚排练完,正跟剧组的人吃涮肉,我进餐馆时他们已经吃得七七八八了。大家招呼着我坐下,我折腾了一天也饿坏了,点了些肉速度飞快地填饱了肚子。看他们一群人还要继续喝酒,我小声央求蛮蛮跟我先走,说我今天外出很远去拍摄有些累,想早点回去休息。起身告辞时,我把账先结了。
“你才吃了几口啊,就埋单。”一钻进车里,蛮蛮这样说道。“请大家吃个饭呗。我不是经常请大家吃饭吗?”从她的语气里,我不太能判断出她是不太高兴还是高兴。“平时一起吃饭你埋单也就算了,可今天你才来吃了不到十分钟,大家应该AA比较合适吧。”蛮蛮说着。“你不是这戏的编舞吗,我们多请大家吃饭也是应该的吧。”我仍然没有反应过来。“可总这样大家心里也会别扭吧,好像我们都穷就你有钱似的。”蛮蛮这么一说,我倒笑了。“你别多想了,大家不至于。再说了,我这不是有工作吗。”听我这话,蛮蛮猛一拍方向盘,“你看,我就知道你老这么想。我们跳舞就不是工作吗难道?”“当然是当然是,我意思是,我这不是有固定工作嘛。不是不是,我意思是,我这不是有稳定收入嘛,多请大家吃饭也是应该的。”我感到我似乎越解释越入套,马上把嘴闭上按响了车上的广播,音乐冲进了车厢狭小的空间内。蛮蛮很快随着音乐哼了起来,肩膀和胳膊也跟着有节奏地抖动。跟我看到色彩就两眼放光一样,只要听到音乐她便会沉浸其中,音乐就是我的隐秘法宝。
进了蛮蛮家门我赶紧翻找出来读卡器,把照片导出到她的笔记本电脑上。回家路上我已经用自己干巴巴的语言跟蛮蛮大概讲了今天拍摄的事,她也对我口中的那团光好奇起来。我们俩脑袋顶着脑袋聚在电脑前,我一张接着一张地缓慢翻动照片。不出我所料,相机所捕捉到的光线与景象只有我亲眼所见的十分之一都不到的色彩充盈与美好,但也毫无意外地都是些很棒的图片。光的层次分明,交界清晰,空气中浮尘也都颗粒毕现。只需要再稍微调色一下。
“是不是很美?”我轻声呢喃。万物均由审美起始,到审美为止。即便只是一束不要钱的光,也能具有夺人心魄之美。这就是色彩与自然之力。多么迷人。
我扭头看蛮蛮,却见她脸上有愁色。难道她还在生我埋单的气吗?蛮蛮转过脸来看我,声音很轻,却一下下扎在我心上。“崇梧,这些人住在塑料布和塑料板搭起来的棚子里,你能看到的真的就只有光线很美吗?”我抓着鼠标的那只手像是被巨锤给锤烂在桌子上一般抬不起来,心也向着地底快速沉降下去。又一次,这发问,这提醒。这每每善意却令我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是个病人的时刻。蛮蛮没有再多说什么,她站起身,捏了捏我的右肩,随后走去卧室换家居服了。
等她换好家居服回到客厅,我已经收拾好相机,读卡器和其他需要的东西,准备走了。蛮蛮很惊讶,“都十点了啊,你还走吗?”我低着头穿衣服换鞋,轻声说,“嗯,得回去啊,得把照片处理一下发给梦阳,她催了呢。”“用我电脑不行吗,都这么晚了。”“我自己电脑才有处理软件啊,你的肯定不行。”我走到了门口。“你是生我气了吗?”蛮蛮问道。“没有,干吗生气呢。我今天真的得出图。走了,你早点休息。”我打开了门。“李崇梧,你到底什么时候才愿意搬来跟我一起住。”我似乎听到蛮蛮这样说。但没有,她什么都没说。我轻轻阖上了门。
(未完)
目录
2023-3《 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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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戒指 / 尹学芸
崇吾之山,有鸟焉 / 陈思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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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球首发
波兰人(节选)/[南非]J. M.库切
傅光明 译
短篇小说
似曾相识谁归来 / 范小青
鳄鱼潜泳 / 焦 典
黑 鸡(外一篇)/ 浦 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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甫跃辉 纳 兰 木非可 卢 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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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面设计 / 赵平宇
文字素材 /《黑骏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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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 二 孔子像 田 娟
封 三 春满乾坤雨后白云挂天际 姜作臣
彩 页 高山云半间 梁 腾
梦回苗乡 刘 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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