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凌，甘肃灵台人，在《文艺报》《北京文学》《朔方》《作品》《奔流》《飞天》《延河》《边疆文学》《椰城》等报刊发表作品。散文集《素蓝如瓦》获第五届黄河文学奖、评论集《一川巨流贯风烟》获甘肃省第三届文艺评论奖，长篇小说《支离歌》获第八届黄河文学奖，十多篇作品获全国征文奖。陕西文学研究所特聘研究员、《作品》杂志特约评刊员。
神话、历史与现实对接的可能性
—— 评朱大可小说《长生弈》
长篇小说《长生弈》是朱大可对西周末年春秋历史的一次现代化呈现，小说人物虽然披着古人与神话的外衣，但被作者赋予现代元素，具有了穿越历史，烛照今天的作用。
创作《长生弈》的朱大可俨然一位谙熟长生妙道的中医，他在这部小说中以一分哲思，二分历史，三分神话，四分魔幻，为读者熬制了一锅能醒脑提神的中药。
一分哲思
《长生弈》的故事发生在古代，但主题却逼近当下生活，武术、瑜伽、健身操、太极拳、广场舞……在求长生的路上人们乐此不疲，费尽心机。人类历史就是一部人被长生欲望操纵，不断争取对资源的占有权、处置权，又不得不受死神愚弄的历史。从这个意义上审读《长生弈》，或许可以领悟更深刻的哲思意义。正是基于对长生的渴望，周襄王姬郑派出祭司伯夏前往彭城寻求不死药。从此，皇帝长生的欲望转化成了伯夏的人生理想。他带着侍卫日夜兼程，向彭城进发。与此同时，一场宫廷政变正迅速推进，姬郑的皇后叔隗因不满姬郑的性无能，与姬郑的胞弟姬带暗渡陈仓。姬带在占有了姬郑的女人后，欲望进一步膨胀，想占有姬郑的江山，派出叔隗的哥哥翟幽跟踪伯夏，随时准备把他杀死在寻找长生药的路上。翟幽为西戎王子，不仅骁勇善战，而且心毒手辣，因懂洗魂术而被冥神阎摩指派为他的人间代理。
小说围绕翟幽对伯夏的暗杀、围剿以及伯夏运用智慧破敌突围展开故事。伯夏历尽千辛万苦来到彭城，费心周折找到寿星鼓须，却为彭人带来杀身之祸。翟幽为消灭伯夏一次又一次对彭人展开围剿，伯夏与鼓须竭尽全力与恶魔做战，杀死了冥神阎摩，炼成了长生不死的丹药。人类梦寐以求的长生愿望终于实现了，是否就可以快乐无忧？令伯夏措手不及的问题接踵而至，由于阎摩死了，死者的亡灵无人引渡，很多濒临死亡的人死不了，只能在痛苦中煎熬，“濒死者扯住他的衣裾，恳求弄死他们，而他却爱莫能助。”不死成了对长生梦最大的反讽，伯夏与鼓须积人类几百年智慧炼出了长生不死的金丹，却使无数病痛患者陷于不死的困境。新的困境促使伯夏反思。至此，作者也陷入了二元相悖的困惑，原来，他一直把伯夏当成善的信使来塑造，然而，善的行为未必带来善的结果。任何违背自然规律的行为必将遭到自然界的惩罚。今天，科学发展取得了前所未有的进步，人类却深陷新的困境。《长生弈》以活了八百年之久的寿星鼓须之口告诉人类：“要是没有爱、和平与幸福，长生便是生命中最大的灾难。”
二分历史
西周末年，王权衰落，诸侯雄起，帝国长年陷入混战。这正是《长生弈》故事发生的历史背景。透过小说不难看出，导致西周末年中央王权衰落的主要原因是周襄王姬郑在位时间太长，长期沉缅于酒池肉林，无暇他顾，利令智昏，是非不分造成的。朝中发生了王后叔隗与王弟姬带私通，既而篡权的事，引发了一波又一波战争，诸侯国为了各自利益在姬郑与姬带之间做出不同选择，一场朝中权变演变成了全国性连绵不断的战争。各诸侯国趁机发展自己的势力，或与宋结盟，或向晋求援。翟幽这个恶的代表之所以能横行无忌，就是因为朝中有人，他本人是西戎翟国王子，秉承胡人剽悍、骁勇等少数民族特点。他能拥兵一方，杀人如麻，源于姬郑与姬带兄弟二人争权，源于晋、宋两国都想称霸诸侯的野心。有了当权派的幕后支持，他就能把自己变成毒药、利箭与刀剑。历史是冷血的，《长生弈》在某种程度上还原了西周末年战乱频繁的历史场景。
三分神话
《长生弈》的故事源起于周襄王姬郑的一个梦。姬郑梦见死神阎摩与春神句芒对弈，第一局赌国王的寿命，第二局赌彭祖的寿命，第三局赌众生的寿命。姬郑从梦中惊醒，派出祭司伯夏寻找长生者彭祖。后面的故事虽然围绕伯夏与翟幽之间的斗争展开，冥神阎摩与春神句芒不时以人的形象显身于民间，冥神阎摩授予翟幽洗魂术、摄魂术等邪法；春神句芒授予伯夏还魂术，伯夏可以使枯木生根长叶；长生者彭祖是四瞳异人，身轻如燕，具有空中飞行的本领等，无不具有浓厚的神话色彩。朱大可让神话传说以小说的形式复活，并为神赋予人的特征，阎摩、句芒等不仅有了人的喜怒哀乐，也有人的七情六欲。
四分魔幻
把历史、神话冶于一炉，让人、神恋爱、互相转化，靠的是作者超拔的想象。先秦神话留传下来的只是片言只语，要把这些零星流传于民间的神话还原成栩栩如生的人物，需要打通时空界限，让人、鬼、神自由转换身份。在《长生弈》中，魔幻手法是架设在天、地、冥三界的桥梁。伯夏、翟幽、鼓须、春神句芒、冥神阎摩……主要人物每次出场都伴随着魔幻色彩。伯夏从未见过父亲春神句芒，但在关键时刻，意念就会与春神融合，从而获得还魂法术。“阎摩的手掌握住翟幽的灵魂，把他扔向躺在席上的肉身，然后在他身上反复搓揉。”使翟幽获得了摄魂术。伯夏借春神之力杀死阎摩，后来为了让长期不死的疼痛患者脱离苦海，不得不恢复阎摩的冥神能力……《长生弈》以超常的洞察力与奇诡的想象力，演绎了孔子的祖父伯夏的传奇人生。
紧凑致密的故事情节，激烈壮阔的博弈场景。故事从西周末年最后一个比较有作为的皇帝周襄王姬郑的皇家花园开始，以春神句芒与冥神阎摩的对弈为引子，引出了“长生”这个话题。历代帝王，谁不追求长生？姬郑也不例外，面对年轻皇后叔隗性感的胴体，面对皇宫里的舞林肉池，面对祖先创下的辽阔疆域，面对睡梦中冥神阎摩发出姬郑只剩十年寿命的警告，姬郑追求长生的欲望前所未有的强烈。群臣山呼“万岁”只能满足他对长生的表层欲望，找到不死的长生丹药才是他梦寐以求的终极目标。为此，他派出春神祭司伯夏前往彭城寻求不死药。伯夏东行的路上，翟幽紧随其后，他们都是忠贞不二的臣子。伯夏为姬郑寻找“不死药”， 翟幽为姬带争夺王位助力。伯夏代表王位的合法继承人姬郑，具有道义上的制高点；翟幽代表篡位者姬带，虽无道义支持，但他骁勇善战，精通法术，手下有一支训练有素的队伍。虽然双方力量对比悬殊，但伯夏能运用还魂术让枯木瞬间复生变成大树、藤萝，与翟幽的盟军做战。翟幽之所以能长驱直入，对彭人大肆杀掳，除了冥神阎摩暗中相助，更多的助力来源于诸侯列强，晋、宋争霸，南蛮雄起，地方势力为了各自的利益卷入了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时而是伯夏占了天时，时而是翟幽得了地利……逼真的现场感让读者有身临其境之感。
多姿多彩的爱情图景为神话与历史增添了烟火气息。比起血淋淋的武斗，爱情才是接续人间烟火，滋润读者心灵的润滑剂。为此，朱大可为主人公安排了错综复杂的感情纠葛，丰富了人物的个性，增强了小说的可读性。《长生弈》的爱情描述或可看作人间爱情的N种形式。主人公伯夏以其人格魅力吸引了两个绝色女子蓬玉与云佼的爱慕。蓬玉是宋襄公的千金，身为贵族，她有着美玉般的容貌与品质；云佼是江湖女侠，她像云一样飘逸高渺，看惯了江湖的险恶，她对伯夏有一种高山仰止般的爱慕！她们分别是伯夏的红玫瑰和白玫瑰。蓬玉对伯夏的爱是热烈的，云佼对伯夏的爱是含蓄的。爱他就希望他过得好！很多时候，云佼把爱藏在心底，成全蓬玉与伯夏，但在伯夏的心里，对武功高强，冷艳孤傲的云佼始终无法忘怀，即使在她被翟幽施以洗魂术，破了身以后，他仍然痴恋着这个侠骨忠义的江湖奇女子。蓬玉死后，云佼原以为能与伯夏相携到老，但又插了风娥一事。两个相爱的人在相隔不远，却不得相见，那份煎熬可以引发读者深刻的心理体验。
爱可以超越种族、地位。 主人公之一翟幽对云佼的爱是一厢情愿的孽恋。贵为翟国王子的翟幽虽然体格健壮，骁勇善战，阅人无数，但对江湖民女云佼却一见倾心。为了得到云佼，翟幽可以放低身段持聘礼上门求亲，，求而不得，他对云佼施以洗魂术，在她神志不清的时候霸占了她的身体，云佼清醒后毅然决然离开了这个杀人魔王。得不到的是最好的！对翟幽而言，云佼就是他心中的月亮，在他众叛亲离的时候，在他身负重伤的时候，在他孤独无助的时候，在他通过其他妙龄女子发泄兽欲仍无法填补空虚的时候，他从未放弃对云佼的爱。死神的使者却是爱情的圣徒。这是朱大可在《长生弈》中创造的复合人格形象。伯夏与翟幽个性迥然不同，人格貌似对立，但是对爱的坚守上具有共通性。让伯夏无畏向前的动力源于对王的承诺，让翟幽死里复生的动力源于阎摩的嘱托。而蓬玉、云佼、叔隗、阿布等更像当下那些个性鲜明、爱憎分明的女子。即使是篡权夺位的姬带与叔隗，作者也让他们在爱的火焰里自焚。爱为小说人物赋予了饱满的血肉与独特的个性。
善恶相济的哲学思考，生死相悖的二元立场。故事展开的背景是西周末年群雄并起的史实。在伯夏与翟幽长达十年之久的战争中，谁是战争中的赢家？从道义的角度看，伯夏的行为应该得到礼赞，然而，当他在春神协助下杀死冥神阎摩之后，长生的人并没有得到更多的乐趣，相反，那些濒临死亡被痛苦折磨的人因死神缺位死不了，在痛苦中挣扎，“长生的定义遭到了篡改，它不再是健康的标志，而是毫无希望的病痛和衰老。”伯夏在小说中是探寻者、思考者，伯夏的探寻也是作家本人的探寻，伯夏的纠结也是作家本人的纠结。小说结尾，伯夏找到了长生的丹药却未能救下王的性命，伯夏意识到：“长生是一种执念，假如生命充满了苦痛，死亡便是一种终止，而长生反倒成了灾难。” 这既是春神与死神的长生博弈，也是作家关于生死的一场内心思辨；既饱含着国人渴望长生的梦想，又有长生不死造成自然失序的辩证思考。
当然，《长生弈》也有一些难以自圆其说的方面。比如，叔隗是翟幽的妹妹，她无论做姬郑的皇后还是姬带的皇后，都不影响翟幽是国舅的角色，不影响他的势力发展。何况，姬郑因年老精力不足，作为外戚的翟幽更可以借此机会发展自己的势力，他何必对姬带言听计从，为他夺去权力而效忠？
《长生弈》通过想象与魔幻打通了现实、未来与过去的壁垒，先建立了一个“乌托邦”——长生者彭祖，既而又通过伯夏找寻，阎摩之死，人间失序打碎了人们对长生的梦想。就小说写作而言，是一次成功的文本实验。
THE END
编辑 | Lakeyah
校对 | 无月返回搜狐，查看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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