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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恋性倒错 | 对“PUA”现象的精神分析注解,陈劲骁博士

自恋性倒错是对倒错概念的一种拓展。通常来说,倒错指涉的是在性行为上对标准的偏离和僭越,这些僭越具有病理性特征,并往往与相关的他人有一种操纵性的关系。 倒错者的享乐模式总是围绕着与他人有关的痛苦、羞辱或入侵来构建。换句话说,正是他人的不幸造就了倒错者的享乐。在具体的性倒错实践中,同伴不被看作一个人,而是获得其性满足的必要对象,具体表现为施虐狂、受虐狂、窥阴癖、露阴癖等形式。

与性倒错这种在性行为的层面上定义享乐的概念不同,自恋性倒错主要是围绕着自恋的角度去构建的,它指涉的是对他者身份和人格的偏离。 如果说性倒错是对他人性别的否认,那么自恋性倒错就是在人格的层面上对他人的他异性的否认。[1]

我们可以通过两个典型的著名文学人物来说明这种差异:唐璜和卡萨诺瓦。唐璜总是勾引不同的女性,并与她们约会,却从不赴约,而是让自己的随从去证实她们是否赴约。如果该女性赴约了,他就达到目的了。而卡萨诺瓦虽然也勾引不同的女人,但不同的是他总是准时赴约,并且一定要在“上”了她们以后再溜之大吉。这两位芳心终结者都对自己的阳具力量有一种焦虑,所不同的是,唐璜试图证明自己的形象的力量,而卡萨诺瓦则试图证明自己没有被阉割。因此我们可以说,卡萨诺瓦是一种性倒错,而唐璜是自恋性倒错。总之,二人都是在勾引女性后消失不见,因为爱情关系对于他们来说太危险了。

自恋性倒错有时也以一种自慰的形式表现出来,试图表明他的自恋。例如,某些病人在面对自己的镜子中的形象时总是会感受到极度狂喜,在此期间他们会长时间面对自己的裸体自慰。在一些不太严重的个案中,他们与他人发生性行为会故意面对着镜子,从而能够欣赏自己的身体。[2]这些性行为令他们在一定程度上更加接近恋物癖,因为他们的享乐不是联系于性化的身体,而是身体形象本身。

应该指出的是,这种身体形象也是自恋的一种表征。 在身体形象中,我们可以看到自恋的结构性破碎和自我形象的缺失。他们往往从童年时期就没有建构起足够完整的身体形象。我们之所以说这种破碎是结构性的,是因为自尊和自信的缺失总是联系于困难的童年。换句话说,倒错者停留在婴儿期的结构中,停留在原始自恋当中。正因为此, 弗洛伊德才把儿童形容为“多重倒错”:儿童具有倒错者的各种特质,而在发展过程中才逐渐将之压抑起来。

自恋性倒错的概念演进

Paul-Claude Racamier 最先于1986年提出自恋性倒错这一概念[3],随后在1987年的《论自恋性倒错》(De la perversion narcissique)[4]的文章,以及1992年的《天才的起源》( Génie des origines[5]一书中分别详细论述了这一概念。在他的原创文章中,Racamier用“自我的精神病官能”( l’orgasme psychotique du moi)和“防御的性化”( l’érotisation des défenses)这样的表达来描述自恋性倒错。在他看来,自恋性倒错是主体通过运用与防御的性化类似的方式,来对精神病进行替代性精神重组。

Alberto Eiguer在1989年的《自恋性倒错者及其同谋》( Le pervers narcissique et son complice)中同样引入了自恋性倒错的概念,并在《自恋的病理学的特殊个案》(Cas particulier de la pathologie du narcissisme)一文中深入讨论了这一概念。与Racamier局限于在主体的内部将自恋性倒错当作一种防御机制来讨论不同,Eiguer更多是将其用来描述人际间的过程,并联系于家庭和群体的关系当中。在他看来,自恋性倒错与一种个人事件相距甚远:相反,它指的是一种集体事件。相应地,倒错者的行为也不仅仅是个人化的事件,而是一种高度互动性的事件。

Marie-France Hirigoyen在1998年将这一概念扩展为“道德性骚扰”( harcèlement moral)[6]。如果说Eiguer仍然在性的维度去理解这一概念,那么对Hirigoyen来说,倒错就不仅仅是性化的,而是道德化的。她偏向于用道德性骚扰这一概念来概括权力的滥用和精神的破坏之间的联系。由于她对这一概念的普遍化理解,该概念开始为大众所熟知,开始作为一种社会和司法用语来使用,而不仅仅用来指称个体、家庭或群体间的倒错行为,也同样指称工作组织、官僚机构以及社会系统中的倒错现象。

精神病主体中的自恋性倒错

根据Hirigoyen,自恋性倒错者是“没有症状的精神病患者”,因为他们在临床上没有任何病理过程的运作迹象[7]。我们也可以清楚地看到,即便自恋性倒错者寻求对他人的他异性的否认,他的冲动和享乐的最终目的也是以一种强有力的形式朝向自身,而不是他者。可以说,他者只是达成其自恋享乐的媒介而已。即便这些冲动和享乐总是围绕着关系去运作,但在这个过程中也彰显了自闭且封闭的主体空间。并且,我们在临床中也常常可以看到, 自恋性倒错者总是有一些现实以外且往往与死亡相关的性幻想。例如,一个病人总是梦到自己一边从高空中的飞机上跳伞一边自慰。 因此,有理由认为自恋性倒错与精神病结构是有关的。

Paul-Claude Racamier是自恋性倒错这一概念的发明者,他一直在跟精神病尤其是精神分裂症患者工作。在《天才的起源》一书中,Racamier强调这一概念处在一个中间且边缘的位置:位于内在与人际之间,位于自恋的个体病理和家庭病理之间,在精神病和倒错这两个结构之间不断游移[8]。因此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自恋性倒错与边缘性人格或日常精神病一样,都在一个介于倒错和精神病中间的位置。我们可以将之理解为一个与精神病相对的心理机制, 正是由于自恋性倒错的存在,才让一个主体免于妄想发作,让他能够忍受他者的喧嚣,而不至于掉入到精神病的符号之洞当中[9]

Alberto Eiguer进一步发挥了这一观点。在他看来,精神病主体往往具有一种倒错的模式,在其发作的危机时刻更是如此[10]。他认为自恋性倒错具有以下四个特质:首先,精神病人减轻了沉重的抑郁和紊乱的精神功能;其次,他试图掠夺、窃取或适应他人的某些心理特质,以便找到安置其破碎部分的处所;再次,他暂时感受到自己战胜且控制了客体;最后,他总是试图时不时地贬低、否认和破除他人的心理状态、性知识,又或是父母的生殖能力。

在Eiguer 看来,我们在自恋性倒错身上看到的这四种普遍特质在精神分裂、偏执狂、躁狂症、忧郁症这四种精神病亚型中仍然有差异化的呈现。每个病人都会依据自身的内在冲突模式来组织起倒错性的防御功能。详细来说,妄想狂试图让自己的思维瘫痪,想要成为Jérôme Savonarole修士这样的人物[11];精神分裂症患者试图扼杀他人的情感性,或者让自己填补他人的情感缺失;躁狂-忧郁症患者总是想要搅动他人的情绪,从而得以控制自身的悲伤或高涨的情绪。

不同结构的病人由于自身内外部经验的差异会在临床中显现出不同的反应。例如,偏执狂会显得更加聪明,因为他拥有一定程度的知识和思维能力,也对生活环境更加适应。相反,精神分裂症就会面临更多的困境,因为他拥有更大程度发作的可能性。精神分裂症会遭受更多的内部冲突,但他会把自恋性倒错当作一个修复的防御模式,用来平衡妄想,而这往往让治疗工作变得更加棘手[12]

然而有时候对这些病人的临床工作却在于建立和维系一种寄生式的关系,因为只有在这种寄生般的关系中,分析家和病人之间的互动才能得到平衡,有时往往需要为此付出巨大的代价:分析家和病人彼此之间都会感受到巨大的匮乏。在另外一些极端的情况中,只能通过这种联系才能让病人稳定住:这些被称为 “制度的症状”的精神病人可能即便历经好几年的分析治疗都难以离开他们的分析家,但这却是分析治疗工作不得不去经历的部分。

作为边缘主体的自恋性倒错者

作为一种防御机制的自恋性倒错也会出现在那些不发作的精神病身上,亦即日常精神病当中。自恋性倒错者总是试图与他人维持一种联系,以便让自己不掉入自闭式的空间。这样的话,他们就能够在与他人的倒错关系中建立和增强自身的主体性。

与精神病相比,边缘主体似乎更加关注他们在日常生活和外部世界中遭遇到的现实困难,他们的精神功能和情感表达会遭受一定的摆动,因而就通过操控他人来维系主体的情感功能。在现实检验方面,边缘主体也容易遭受摆动,而且比精神病要更容易接受这样一个观点,即他们需要他人的在场。从形象上来说,自恋性倒错往往表现为一种偏执狂的形象,但他们却不会通过建筑起一道妄想之墙来阻隔他人的声音,相反,如果他们感到被排斥,他们有时会变得过度坚决、黏着且好斗。他们无法忍受自身的独立性,而需要他人要么控制他们,要么被他们控制。

另一方面,与精神病主体不同,作为一种边缘主体的自恋性倒错者会依附于那些对他们的心理尤为关键之物。 他们既害怕失去他人,也害怕失去自我。他们需要他人的在场来维系自身的存在感。Danièle Quinodoz 对此认为,当他们感觉到自身内部的冲突时就会极度焦虑。对自身异质性的感知让他们害怕自己变疯,这让他们陷入一种丧失焦虑 [13]

为了避免这种丧失焦虑,自恋性倒错者通常诉诸于分裂和控制等防御机制。在分裂的层面上,他们的人格可能会被分裂成不同部分,通常是一个熟悉的自我和其他模糊的、陌生的、无法被定义的其他部分。通过人格的分裂,能够使他们消灭自身身上那些难以忍受的部分。需要指出的是,这些自我的部分并不是像精神病主体那样是块状且扭曲的。在控制的层面上,他们可能会通过向他人施加暴力来避免自己感受到那些痛苦和过错。他们可能会通过否认或投射等机制来建立起一种与社会伦理相一致的信念和理性的逻辑,而这是与精神病的偏执信念不同的地方。

总之,自恋性倒错不是一个能被当代精神病学轻易接受的概念,其中一个主要原因是它还不具备普遍的临床效度。然而,这一概念的引入能够帮助重新看待并理解精神分析的神经症/精神病/性倒错的分类逻辑。同时,倒错者把自恋性倒错当作一种防御机制,就像精神病用妄想来抵抗发作一样,都能为传统的病理形式赋予一种积极的治疗意义。最后,与边缘性人格、日常精神病以及仿佛人格等概念一样,自恋性倒错能够为我们理解那些未发作的精神病主体提供一种新的路径。

[1]Pirlot, G., Pedinielli, J. L. (2013). Les perversions : sexuelles et narcissiques. Paris : Armand Colin.

[2]Eiguer, A. (2008). La perversion narcissique : Un concept en évolution. Information Psychiatrique. 84 : 193-9.

[3]Racamier, P. C. (1986). Entre agonie psychique, déni psychotique et perversion narcissique. Revu Française de Psychanalyse, 50 (5).

[4]Racamier, P. C. (1987). De la perversion narcissique, Revue de psychanalyse groupale(3), pp. 11-27.

[5]Racamier, P. C. (1992). Le génie des origines : Psychanalyse et psychoses. Paris : Payot..

[6]Hirigoyen, M. F. (1998). Le harcèlement moral : La violence perverse au quotidien. Paris : Éditions La Découverte & Syros.

[7]Hirigoyen, M. F. (1998). Le harcèlement moral : La violence perverse au quotidien. Paris : Éditions La Découverte & Syros.

[8]Racamier, P. C. (1992). Le génie des origines : Psychanalyse et psychoses. Paris : Payot. p. 284.

[9]Bouchoux, J. C. (2009). Les pervers narcissique. Paris : Eyrolles. p. 15.

[10]Eiguer, A. (2012). Le Pervers narcissique et son complice. Paris : Dunod. p. 95.

[11]吉罗拉莫·萨佛纳罗拉是一位意大利道明会修士,从1494年到1498年担任佛罗伦斯的精神和世俗领袖。他以在虚荣之火事件中反对文艺复兴艺术和哲学,焚烧艺术品和非宗教类书籍,毁灭被他认为不道德的奢侈品,以及严厉的讲道著称。他的讲道往往充满批评,并直接针对当时的教宗亚历山大六世以及美第奇家族。David C.认为他是一个典型的自恋性倒错。

[12]Caillot, J. P., Decherf, G. (1987). Thérapie familiale psychanalytique et paradoxalité.Paris : Clancier Guénaud.

[13]Quinodoz, D. (2002). Des mots qui touchent. Paris : PUF.

作者简介

陈 劲 骁

巴黎大学精神分析与心理病理学博士;南京晓庄学院心理健康研究院讲师;中国精神分析专业委员会拉康学组成员;精神分析行知学派(EPS)教学组成员;法国医学与社会心理中心(CPMS)医师;法国心理教学医疗中心(CMPP)医师;公众号“癔托邦”、“对话精神分析”主理人。

专著:

精神病的含糊性:拉康临床结构批判(法文)

生就言在:弗朗索瓦兹-多尔多精神分析思想导论

镜子、父亲、女人与疯子:拉康的精神分析世界(合著)

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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