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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中國的神話與仙話。

▲[清代]佚名《仙山楼阁图》,绢本青绿设色,34.3×272.2cm。美国弗利尔美术馆藏。

撰文=闫德亮

来源=《中州学刊》2021年第10期

本篇约9500字,阅读约需要23分钟

中国古代神话与仙话是两种悠久的历史文化现象。在共同发展中,仙话利用神话宣传神仙传说与道教信仰,神话逐渐被仙话化。神话与仙话有着相似的追求内核,在主体意识觉醒、方士推动、帝王崇信、对神话历史化的反拨的共同作用下,神话仙话化得以完成。对于神话和仙话而言,神话仙话化是一个双赢的结果,仙话借助神话得以广泛传播、巩固与发展,神话也通过仙话得以丰富、充实、保存与流传。

一、神话与仙话概说

马克思指出:“神话是远古洪荒时代人与自然矛盾的反映,其产生于人类社会野蛮期的低级阶段。”①中国古代神话产生于社会生产力水平低下、人们认知水平较低的上古时代,是人类童年的历史。神话反映了先民对自然与社会的认识、理解与想象,对神灵的膜拜和信仰,蕴含着先民对灵魂不灭与自身健康的祈盼。进入文明时期,文化的发展、社会的进步,使神话失去了生存的土壤与生产的动力,新神话生产的脚步逐渐停滞。与此同时,新的文化现象为了自身发展不断对神话进行改造,以宣传、扩大自己的影响,使神话呈现出历史化、仙话化、谶纬化、佛教化、民俗化等样态与特征。

古代神话大体可分为宇宙和万物起源神话、人类和民族起源神话、宇宙灾难神话、文化起源神话、诸神战争神话等几类,其功能是向人类宣扬神灵的威力、解释大自然的变化、叙述人类与文化的起源、讲述英雄的故事,以此强化人们的信仰,满足人们的情感需要,证明人类文化与社会制度的合法性与合理性,进而构建我们民族早期的宗教观、世界观和历史观。可以说,神话具有神圣性、权威性、制度性,它是人类的成长历史与共同记忆,是先人的宗教与信仰,是古代社会的基本遵循、行为规范及个性追求。

仙话是讲述古代方士、方术及其神仙信仰的故事与传说,简言之,就是讲述神仙道士炼丹求仙、追求长生不死的故事与传说。它反映了人们对自身健康与长生不死的希冀与追求,是生命意识觉醒的体现。仙话萌孕于殷周时代的巫术,开始于春秋战国时代的神仙方术,巫觋与方士是其主要倡导者与传播者。战国后期,巫觋崇尚谈鬼,方士致力于炼丹与求仙。炼丹与求仙即是神仙方术,其目的是追求长生不死。秦汉时,炼丹求仙等神仙方术在民间广为流传。仙话的发展与道教关系密切。汉末时,张修、张道陵把神仙方术与老庄道家哲学思想结合起来创立了道教。道教的核心内容与核心教义是神仙信仰,主要表现形式是炼丹与求仙,基本目的是追求长生不死与得道成仙。道教创立后,神话与仙话的关系又扩展或延伸为神话与道教的关系。自此以后,“仙”与“道”结合起来成为“仙道”,神仙信仰、长生不死成为其共同追求;“方士”与“道士”融为一体,成为宣传道教教义的“道人”;仙话成了讲述道教故事、宣传道教教义的“道话”。

“道话”主要是讲述宣传道教的神仙信仰,其中蕴含着道家对宇宙万物起源、人与自然关系、事物运行变化规律的“道”的探索。这些内容又与古代神话有着高度的一致性。例如,道家的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道法自然、周行而不殆的抽象理论,包含着一生道、二生阴阳(天地)、三生万物和天人和谐的宇宙观、自然观、发展观;神话的盘古开天辟地、化生万物、颛顼死即复苏、夸父逐日等蕴含着万物本源的一元论、阳天阴地、天人和谐的宇宙观、自然观、发展观。叶舒宪指出:“追寻宇宙本源或第一因,不仅是早期哲学的共同特征,也是神话、尤其是创出神话的根本特征。不言而喻,早期哲学所探讨的问题实际上是神话时代早已提出的老问题。”②神话与道家的“道”都是原始思维下的产物,但晚起的道家受神话的启发是显而易见的。

古代神话的主角是“神”,《说文》曰:“天神引出万物者也。”可见,“神”为先天的,是万物的源头。仙话的主角是“仙”,亦称“神仙”。《释名·释长幼》曰:“老而不死曰仙。仙,迁也,迁入山也。故其制字,人旁作山也。”可见,“仙”是后天的,是人修炼而成的。闻一多认为,“神仙是随灵魂不死观念逐渐具体化而产生的一种想象的或半想象的人物”③。人通过修炼而成仙,成仙后可以像神一样突破时空限制,但又不必像神那样与尘世俗乐完全隔绝。“神”与“仙”是两类不同事物,有着本质的区别。

二、神话仙话化的典型表现

神话仙话化是中国古代神话鲜明而独有的特征,是仙话在其发展过程中为了抬高自己,达到宣传神仙信仰及长生不死的目的,而有意识地对神话进行借用和改编的结果。以神仙信仰为教义的道教产生后,神话仙话化仍在继续,因此神话仙话化也被称为神话道教化。神话仙话化使神话中的神成为仙,神话故事成了仙话传说,下面择其典型者分而论之。

1.盘古神话的仙话化

盘古以开天辟地的功业而被誉为开辟神,但随着时代的变迁与文化的发展,盘古从神坛一步步走进仙堂。三国时吴人徐整《三五历记》载,盘古生在混沌如鸡子的天地中。至东晋葛洪《枕中书》载,盘古在混沌未开的鸿蒙中已是真人,仙号元始天王,他住在天上的玉京山,吸天露饮地泉,后来与太元玉女通气结精,生下“天皇十三头”。在南朝陶弘景所作《真灵位业图》中,盘古道号被改为“元始天尊”,全称为“上清虚皇道君应号元始天尊”,居诸仙之首。流行于桐柏山地区的民间故事,则说盘古夫妻出世前是玉皇大帝的金童玉女。如此,盘古神话已被仙话完全侵染。

2.女娲神话的仙话化

女娲以补天造人的功业亦被誉为开辟神。汉代,开辟神女娲炼五色石以补苍天拯救人类后,却如仙人一般登天了。《淮南子·览冥训》载女娲“乘雷车,服驾应龙,骖青虬,援绝瑞,席萝图,黄云络,前白螭,后奔蛇,浮游消摇,道鬼神,登九天,朝帝于灵门,宓穆休于太祖门下。然而不彰其功,不扬其声,隐真人之道,以从天地之固然”④。另外,在有些地方女娲还被仙化为送子娘娘。

3.黄帝神话的仙话化

黄帝是神话中的天帝,为五帝之首、人文始祖。先秦时期,黄帝神话中已含有仙话的因子,《山海经》载黄帝在峚山食玉,《庄子·大宗师》载“黄帝得道登天”。战国时期,方士们为宣扬长生不死的神仙信仰,积极编造黄帝向仙人宁封子、广成子等学道的故事。另外,黄帝还拜访西王母、求不死药、炼丹修仙,并在同蚩尤的战斗中得到神仙风后、九天玄女的帮助。在《列子·黄帝篇》中,黄帝还有理想的道教王国华胥国。到了汉代,《淮南子·说林训》中的黄帝成为阴阳历数占卜大师。在《史记·封禅书》中,黄帝成了道家、神仙法术的始祖,他采首山铜铸鼎荆山,最后升天。道教产生后,黄帝神话的仙话化仍在继续,《抱朴子·极言》中说“黄帝服神丹之后,龙来迎之”而升天,《博物志·史补》也说“黄帝登仙升天”。这些故事使黄帝仙话故事更加丰富完整。至唐代,武则天把黄帝偶像化为“神岳天中黄帝”,将黄帝的妻子奉为“天中皇后”。如此,黄帝神话已和道教仙话紧紧地联系在一起。

4.西王母神话的仙话化

西王母是一个具有图腾色彩的神话人物,她长着虎齿豹尾,住在昆仑之丘,掌管着刑杀大权,昆仑山上有“不死药”“不死树”,她手下有三青鸟为之役使取食,这其中已有仙话的因子。战国时期《穆天子传》中的西王母成了带有仙气的天帝之女,她在瑶池与人间帝王穆天子相见饮酒交欢唱歌,已具神仙风采。与此同时或稍晚的《归藏》记载,嫦娥服西王母不死之药奔月成为月精,这时的西王母俨然成为一个掌管着长生不死仙药的神仙。至秦汉魏晋南北朝时期,关于西王母神仙形象的描述更多。在《汉武故事》《汉武帝内传》《西王母传》《神异经》《别国洞冥记》中,西王母从西方刑杀之神演化为神仙的首领,掌管着仙药。不仅西王母被仙话化,甚至她身边的人和物也都成了仙。在《神异经·中荒经》中,西王母还找到了配偶东王公。在葛洪《枕中书》中,她成为元始天王和太元玉女所生之女,被称为太阴之精、天帝之女。唐代以后,西王母与玉皇大帝结合,成了玉皇大帝的夫人,被称为“王母娘娘”。然而在民间,西王母却是可恶的仙界人物,因为她用银河分开了牛郎与织女,又拆开了七仙女与董永,给世间留下了无尽的遗恨。

5.大禹神话的仙话化

大禹的神性特征明显,大禹治水神话更是家喻户晓。大禹神话的仙话化从春秋战国时期就已开始。《荀子》曰“禹学于西王母”,《吕氏春秋》载禹至“不死之乡”,《列子》载禹游历理想的道教王国终北国。汉魏以后,大禹仙话丰富多彩,情节完整,脉络清晰。《绎史》卷11中注引《遁甲开山图》说大禹是女娲的第19代孙,活了360岁,得道成仙飞入九嶷山,3600年后,为帮尧治理洪水,他化生成石纽山泉出世。《艺文类聚》卷96记载,禹杀死防风氏后“疗以不死草,皆生,是为贯胸国”。《抱朴子》中说禹服灵宝之方而仙化不死。《太平广记》卷56中说王母之女云华夫人帮助大禹治水,把大禹变成道教中人,封为紫庭真人,至此大禹也进入了仙班。

6.羿与嫦娥神话的仙话化

羿又叫后羿,其作为神话英雄以善射而著称;嫦娥又称常羲、姮娥、常仪、羲和,其作为帝俊妻,以生十二月而闻名。战国的《归藏》载嫦娥服了西王母的不死药奔月成为月精。此时,嫦娥奔月神话出现,嫦娥也染上了仙化色彩,但她与羿无任何关联。到了汉代,嫦娥却成了羿的妻子。《淮南子·览冥训》载:“羿请不死之药于西王母,娥窃以奔月。”高诱注曰:“娥,羿妻。羿请不死药于西王母,未及服之,娥盗食之,得仙,奔入月中,为月精。”张衡《灵宪》载,奔月前,嫦娥求道术,“枚筮之于有黄”。汉代,嫦娥奔月神话初步完成仙话化的过程。唐代对道教十分重视,神仙信仰达到高潮,嫦娥奔月故事在“羿烧仙药”“吴刚伐桂”等新情节的渲染下更加丰富完美。至此,嫦娥奔月神话彻底完成仙话化的过程,演变成为纯粹的仙话。

总之,古代神话的仙话化使神话中的神与仙话中的仙在杂糅中交叉、叠合,甚至融为一体。随着时代的变迁与文化的发展,双方进一步相互影响,结果是道教仙话的神仙信仰通过神灵得到广泛传播,神话借助道教仙话的传播得到持续流传。

三、神仙信仰与神话仙话化的发展历程

神话仙话化的过程与神仙信仰的发展演变紧密地交织在一起,发展历程久远漫长,大致可以分为萌孕期、起步期、发展期、鼎盛期、完备期5个阶段。

1.萌孕期

在春秋以前,有“神”无“仙”,神在人们心目中是至高无上的。先民们所崇信的是由原始信仰而产生的天神、地祇等神灵及神话,但其中蕴含有早期巫术、鬼神观念、长生不死与自由飞天等神仙观念的因子。这些因子成为神仙信仰的直接源头,是仙话的主题与素材。神仙长生不死、餐风饮露、自由飞天等特性,是神话仙话化的诱因与条件。

2.起步期

春秋战国时期,是中国古代神仙信仰经过艰难的孕育和发展而终于得以成型的时期。这一时期,人们自我意识觉醒,在关注灵魂不灭的同时,也开始关注人种的繁衍、族群的延续、社会的发展、理想人格的塑造,同时也更注重个体生命的不死以及存在价值,甚至希望肉体与灵魂一样得到永生。为了逃避社会现实,关注现世享受与自身健康,追求生命的永恒,人们产生了长生不死的神仙观念,把对神话大神的信任依赖转向对长生不死的神仙的追求,神仙信仰得以产生并发展。战国时期,各种有关长生不死之人的记载陆续出现并广泛传播,出现神人、真人、至人、大人等神仙称谓,神仙思想广泛流行渐成一种信仰。战国中晚期,“不死”信仰广泛流行,神仙方术信仰大行于世,神仙信仰受到极力追捧,出现为统治集团倚重的庞大的方士集团,此时神仙信仰已经形成。战国后期,方仙道形成,神仙信仰进入一个新的发展阶段,在对统治阶级的影响上达到一个新的水平。春秋战国时期的仙道方士除了创作神仙故事,还有意识地对神话进行改编和再创造,借此宣传自己的神仙信仰,神话仙话化开始出现。此时的神话仙话化处于起步期,数量少、程度轻、情节不完整,仙气不浓,神与仙的结合遮遮掩掩。

3.发展期

秦汉时期,上至帝王、下至庶民热衷求仙长生,神仙信仰得到充分发展。秦始皇本人是一个狂热的神仙信仰者,他封禅泰山、礼祠名山大川、东游海上,并派徐福率童男童女数千人入海求仙。他还南下至湘山、登会稽,希望在蓬莱、方丈、瀛洲三仙山求取能够长生不死的奇药,最后死在求仙之路上。西汉立国后,神仙方术思想、长生不死信仰更是炽盛不衰。西汉早期以黄老道治国,神仙信仰流行。汉武帝希冀长生不死,带头信仰神仙,求仙五十余年,甚至把女儿嫁给方士,在皇家园囿中修建模仿仙境的宫殿甘泉宫、通天台等。元帝、成帝、哀帝皆信仰神仙,其间民间道教出现,影响范围不断扩大。到东汉神仙信仰之风仍兴盛不衰,东汉中晚期,太平道、天师道、五斗米道等不同的道教派别相继问世。它们宣称能借助所谓的神仙力量,驱赶疾病,延长生命,极大地推动了长生不死信仰在民间的传播。受神仙方术思想和长生不死信仰的影响,汉代仙话小说大量产生并流行。这些仙话小说多借助神话的内容,也有很多仙话内容渗入神话中去,加速了神话的仙话化。如在《淮南子》一书中,女娲、黄帝、炎帝、尧、舜、禹、羿、嫦娥、夸父等神话人物都有仙话的描述。另外,还出现专门依托神话而作的仙话专著,如《穆天子传》《神异经》《海内十洲记》《列仙传》《西王母传》《汉武故事》等,这些都增加了神话仙话化的分量。

4.鼎盛期

魏晋南北朝时期,社会动荡不安,政治环境险恶,士大夫为了明哲保身纷纷逃避现实,转而热衷于长生不老的神仙信仰。为了增强本土宗教道教对外来宗教佛教的斗争力量,寇谦之、葛洪、陆修静、陶弘景等著名道教人物对道教理论进行全面改造,使道教完成从追求救世太平到追求不死成仙的重大转变。这一转变增强了道教的战斗力,并使之走向成熟与成型,由此也激发大量仙话的创作。具体而言,曹魏时期,道教分化为上层神仙道教和下层民间道教两个层次。北魏时期,在寇谦之的规范下,道教向官方体制靠拢,变为符合士大夫阶层的上层道教。东晋时期,针对当时很多人对不死成仙的怀疑、对神仙存在的否定,葛洪撰《抱朴子》,证仙扬道,建立了道教的神仙理论体系,促使道教转向以追求长生成仙为最高目标,将神仙思想发展到一个新阶段,推动了道教的崛起。南朝时期,陆修静著《三洞经书目录》,纠正了道教经书的混乱,为后世道教经典《道藏》的纂修奠定了基础。陶弘景对道教贡献更大,他撰写50多种道教著作,其中《真灵位业图》建立了较为系统、完善的神仙信仰体系。这一时期,不仅道教著作丰富,仙话著作也十分丰富,《神仙传》《神异记》《拾遗记》《搜神记》《幽明录》《述异记》等仙话创作高潮迭起。这些作品极力宣传神仙信仰,其中很多内容用神话作为素材,促进了神话的仙话化。

5.完备期

唐宋时期,统治者对道教大力提倡,追尊道教教祖李耳为太上玄元皇帝,这种认祖追封行为对道教的传播与流行起到有力的推动作用。这一时期,人们迷恋神仙,热衷炼丹,追求长生,道教发展迅猛,仙话大量产生。《独异志》《游仙窟》《续仙传》《墉城集仙录》《仙苑编珠》《三洞群仙录》《集仙传》《太平御览》《太平广记》等仙话对神话仙话化起到补充与完善的作用,神仙信仰再次得到社会认同。

四、神话仙话化的内在契机

从神话与仙话的内容与特性来看,两者有着对“不死”的共同追求,以及相似的神性、思维与表达方式,这些共同性是神话仙话化的前提基础。

1.对长生“不死”的共同追求

神话与仙话有着共同的“不死”追求。神话与仙话中都蕴含着对生命不息的忧患与渴望,表现为对“不死”、复生与变形、仙境乐园等的期昐与追求。神话中记载了很多“不死”的现象,仙话中则大书特书“长生不死”的神仙信仰。

神话典籍《山海经》中有很多“不死药”“不死之国”“不死民”“不死之山”等“不死”现象的记载。如刑神西王母掌管的不死之药、巫彭等所操的“不死之药”与仙药同,巫山与云雨山的“帝药”、灵山的“百药”也是不死之药。道教与仙话中的仙药很多,其中以炼成的丹药为上乘,主要功能是让人服食后长生不死,故方士与道士都把炼丹作为主要职责。神话中的“不死药”是对身体健康、生命长存的关注,与仙人道士炼丹求仙药的目的一致,“不死”亦是仙话与道教共同的追求。神话的“长生不死”也成为殷周之时长生不死神仙说产生的基础。

长生不死是一种美好愿望,死亡却是不可避免。神话创造性地采用“复生”与“变形”的方式来破解这一难题,表达自己的生命观——死亡不是生命的终结,而是一种新生命的开始。“复生”与“变形”表达了先民对死亡的忧患和对生命不息追求的集体意识。经典神话颛顼变鱼妇、鲧化禹、稷为后稷、女娃变精卫、冯夷变河伯、宓妃变洛神、蚩尤桎梏为枫林、夸父之杖为邓林等,皆为此类。

神话中的不死观念表达的是先民对生命的愿望,追求的是人类的生生不息;仙话中的不死观念表现的是人们对性命的关注,追求的是自身享乐。神话中包含有灵魂不死的观念,灵魂不死观念是神仙信仰产生的动因,神仙信仰的主要内容与目的就是追求个人的长生不死。灵魂不死观念在神话中表现为大神死后幻化为其他生物,在仙话与道教中表现为仙道通过道术炼丹追求个性生命不死。总之,神话与仙话相同的内核因子,即对生命不死的信仰与追求,使仙话篡改神话宣传神仙信仰成为可能,也使神话依赖仙话丰富发展自己变为现实,进而使神话仙话化得以实现。

2.相似的神性、思维与表达方式

神话与仙话有着相似的神性、思维与表达方式,表现为:其一,神话中的神与仙话中的仙有着相似的超自然神性,这是神与仙能够叠合、趋同或融合的基础。正因为如此,始祖神黄帝成了道教教主,刑神西王母成了王母娘娘,开辟神盘古成了元始天尊居诸仙之首等。其二,神话与仙话有着奇特、大胆、荒诞、幼稚等相同的思维方式,能够想象与虚构出相同的宇宙论与自然观,采用相同的变形手法与形式等。其三,神话与仙话有着相同的文学表达因素,以神魔形象、法术幻想,构筑成丰富多彩的神秘文学空间。仙话既能较多地保存古代神话的本意,也能传其神韵。总之,这些形式特征推进了神话仙话化。

五、神话仙话化的外部动因

神话仙话化现象的产生是受主体观念、历史文化、社会变迁的影响所致,主要表现为以下方面。

1.主体意识的觉醒与改变

人们迈进文明时代后,随着社会生产力的提高与人们认知水平的提升,神话逐渐失去了生产、发展的土壤。殷周时期,人们解决了生活之需,开始关注现世快乐和自身长寿。与这种精神需求相适应,周代的巫觋提出神仙说,并依托神话的影响力进行神仙说的传播。春秋战国时期,人们自我意识觉醒,自我人格开始形成。人们相信求神不如求己,人为地修炼成仙可以实现自我灵魂不灭、长生不死、快乐自由的愿望。于是,神仙思想与神仙信仰得以产生并流行。神仙信仰的盛行体现了人们对生命的眷恋、对长生不死的追求,这种时代价值观促使仙话大量产生并流行。一方面,由于仙话与神话在“神性”与“不死”观念上有很高的契合度,于是方士们就利用古代神话的社会影响对其进行改编和再创造,使神话仙话化成为一种既成事实;另一方面,失去生存环境发展停滞的古代神话也在仙话的篡改中逐渐向仙话靠拢,使神话仙话化成为一种自觉。可见,神话仙话化是时代发展的必然趋势,是农耕文化自我觉醒意识的内在选择,是主体意识的觉醒,是生命价值的自我追求,是神话与仙话的共同需要。

2.方士集团的鼓吹与宣传

方士源于周代以前的巫觋阶层,他们为部族首领与神话英雄,兼有巫、医之长,是部族中的通天人物。在神话仙话化历程中,春秋战国时期崛起的仙道方士发挥着至关重要的推动作用。春秋战国时期百家争鸣中的仙道方士异常活跃,他们吸取道家、阴阳家等理论素养,以修炼成仙为道术,专谈“修身”,提出神仙信仰,传播神仙方术,宣扬长生不死,逐渐形成一种以追求长生不死、快乐自由为主要内容的方士文化,助推了神仙信仰的发展。战国中晚期,以“不死”为主要追求的方士在楚、燕、齐国等地区大量出现,方士文化广泛流行,神仙信仰大兴。汉代神仙信仰更是盛行,皇帝们普遍深信神仙可求、长生可得,一大批神仙方士趋之若鹜,营造了浓厚的求仙气氛。东汉时,求仙信仰一直不衰,众多道派和道术相继问世,极大地刺激了长生不死观念扎根民间。方士集团的壮大、方士文化的盛行与道教的形成,加速了神仙思想的传播,使神仙信仰畅行不衰,进而催生了汉代仙话小说的大量产生。方士道士们以神话作为宣传工具,借助神话的社会影响力为其服务,客观上推动并加速了神话的仙话化。

3.帝王的崇信与践行

方士们对神仙信仰的鼓吹宣传,不仅让庶民信仰神仙,就连最高统治者也都热衷崇信神仙并积极求仙。战国时齐威王、齐宣王、燕昭王倚重方士,信仰神仙,把燕齐大地神仙信仰推向高潮。秦始皇为了追求长生不死,上泰山封禅,派人入海求仙。汉代帝王们普遍是神仙的信奉者,高祖定都长安后即用巫祭,汉武帝对神仙痴迷向往,他宠用方士,多次差遣方士入海求仙,大肆举行封禅活动,并建仙人乘露盘,郊祀太一,筑通天台以候仙,还建蓬莱、方丈、赢洲、壶梁等仙苑,聊寄思仙之情,他追求长生不死的求仙行动可谓不遗余力。魏晋南北朝时期,道教不断进行改革,上层神仙道教得以形成,追求不死成仙成了道教主要内容,同时也不断得到帝王认可。唐时更是把道教定为国教而大力提倡。帝王们对神仙方术长生不死的崇信与不懈追求,在客观上起到了引领神仙信仰盛行的作用,在推动了仙话创作的同时,也进一步促进了神话的仙话化。

4.对神话历史化的对抗与反拨

进入文明社会后,为了炫耀自己高贵的血统,塑造理想的人格,加强王权力量,巩固王朝统治,满足民族、国家及时代的需要,人们对原始时代奉为圭臬的神话进行了历史化的篡改与肢解,这就是神话的历史化。神话历史化开始于夏,完成于汉初,主要表现为神话的儒教化。它拉长了民族的历史,重塑了民族的文化观念,促进了民族的凝聚融合,但同时也破坏了神话的原生态,消解了神话的神性特征。

面对神话历史化这一文化主流现象,庞大的方士集团不甘示弱,他们利用仙话与神话的“近亲”优势,积极对神话进行“篡改”,竭力宣传自己的神仙思想与神仙信仰。这种主观的意愿与积极的实践不仅使古代神话朝着仙话化的路子不断前行,与神话历史化形成抗衡;同时也在客观上对神话起到一种“保护”作用,使神话的某些神性特征在仙话中得以保存。这在客观上起到了维护原始神话,保护文化原生态平衡的作用,对神话历史化也有一定的“反拨”作用。如果说,神话历史化是对神话的消解和摈弃,那么,神话仙话化则是对神话的回归与重构,只不过这种回归与重构是以仙话的宗旨为转移的,不能与神话同日而语。神话历史化结束后,神话仙话化仍在继续,最为明显的表现是,除了神仙方术思想和神仙信仰的盛行外,仙话专著及含有神话因素的古史著作和志书大量出现与流行,其中含有古代神话的因素,是神话仙话化的重要表现。可以说,神话仙话化是后期神话发展的主干和主流。

总之,神话与仙话都是原始思维的产物,有着相同或相似的信仰、期待、思维方式、表现手法,晚起的仙话显然受到神话的启发。仙话在发展过程中,不断改编神话来为己所用,借助神话的影响抬高并宣传自己,致使神话仙话化。神话仙话化在宣扬仙话与道教的同时,促进了道教的发展,同时也促进了神话的流传,丰富并保存了神话。

注释

①[德]马克思:《摩尔根〈古代神会〉一书摘要》,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年,第54-55页。

②叶舒宪:《中国神话哲学》,陕西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121-122页。

③闻一多:《闻一多说神话》,江西教育出版社,2012年,第129页。

④刘安:《淮南子全译》,许匡一译注,贵州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35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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