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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刊·2023-2《收获》| 短篇:全身麻醉(余海果)

2023-2《收获》刊载余海果短篇《全身麻醉》

短篇选读

全身麻醉

余海果

张扬的视野越缩越窄,最后只留下一个指甲盖大小的洞,像一根蜡烛上的火苗,紧接着就被吹灭了。四周陷入漆黑,他向前走一步却踩在左脚上,重心不稳,他赶紧右手拉左手,可是来不及了,他摔倒在一个明亮的地方。他向边上的白大褂投去困惑的眼神,然后像一个窃贼一样,小心翼翼地伸手摸向裤兜。

“我醒了?”他说。

“对,你醒了。”

“不对,这里和我来时的地方不一样。”

“说明你确实醒了,”白大褂回答道,“对我来说这里的房间都一个样。”

“我钥匙呢?”张扬说着,继续伸手,可惜力不从心。

“我的裤兜离我太远了。”

“很正常。”白大褂说,“再休息会儿。”

张扬努力用脸把枕头里的荞麦搓成堆儿,好把头垫起来舒服些,一幅由钥匙摆出的八卦图突然出现在了他的视野里,钥匙凹凸不平的齿纹被扮作了卦位。

“这是什么?”他说。

“我在研究周易,西医最近不太流行。”白大褂停下摆弄钥匙的左手,将桌角的一本书的封面翻起来给侧着脖子的张扬看,上面写着《中医的三十六问与答》

“这些看起来像是我的钥匙。”张扬目不转睛地盯着桌面。

“这是你的钥匙。”白大褂说,“我暂时借来用一用。”

“这些钥匙应该是拴在钥匙扣上的。”张扬说。

“我解开的。”白大褂说,“你昏迷期间发生了太多事情,我没法一一给你解释。前些天医院里简直鸡犬不宁,手术室被安排得满满当当,走廊里人多得像是一排排挤满五颜六色衣服的挂衣架。病案室的医生平时有工夫品品茶,如今是刚迈出门接热水,就被另外几个来路不明的医生架走帮忙去了。一张病床要载两个人,还不够用,有的护士偷摸着一张病床载三个人,很快就被领导叫停了。大致意思是,你们是白衣天使,不是地藏菩萨,你们运的是病人,不是尸体。

“除此之外还有医闹的,他们抓袖子抓裤腿,跪下不让医生走。医生在那里解释,说自己没有办法,他们也不肯松手。后来人手实在不够,就要求医生们便装出行,好掩饰身份,不用把救人命的时间浪费在和家属周旋上。结果这下可好了,医生碰到医生都得躲着,科室的主任举着喇叭四处找人。还发生了把医生推到担架上,让病人抬进手术室的荒唐事儿。当穿白大褂的见不着了,没有白色目标了,这些焦虑的家属就只能面对面,你摆个臭脸,他哼上几声,好了,两家人就打起来了。楼道里挤,就打进科室里;科室里挤,再打回到楼道里,他们的脚印印在墙上,拳印印在脸上。等打不动了,发现鼻青脸肿挤压了视线,加上打起架来天旋地转,根本分不清方向,不顾轮椅里老人左摆右摆的脑袋,推着轮椅边退边骂,在那条人挤人的通道里,你一句我一句骂着,直到被人群淹没,依稀带着方言的叫骂声还在穿梭游荡,后来不知道过去多久,双方才发现推错老人了。两家人又急急忙忙往回挤,遇到不好走的路把老人的轮椅当轿子抬,一路上对老人嘘寒问暖,窗外有烈阳,掀开衣服挡着,廊内有人挤,充血的两臂护着。他们都清楚人质在对方手上。过了会儿,拥挤的走廊里开始穿梭游荡起带着方言的亲切问候,你一句我一句夸着,这边遇到困难堵住了,另一边就在远处加油鼓舞,在两家人的不懈努力下,他们终于在那面满是脚印的白墙前会师了,两家人笑得满脸通红,一边握着手一边把老人换回来。据排队的群众说,两个老人都觉得对方的儿子更孝顺。

“在这里,没有什么事情可以说是离奇的了。你的胸片被人拿刀划了,类似的事情一天里发生了好几回,我猜就是为了插个队,谁知道呢。我和神经外科的李大夫,我们一起担你过去重拍胸片,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印象,你半昏半醒,老是伸手掏我的口袋,而且非要掏出点东西出来才肯罢休。我没有办法,就把你的钥匙从链子里拆下来放进我的口袋。”

张扬费尽力气用手指在口袋上点了点,又合计桌上的钥匙算了算。

“少了几把。”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儿,你半昏半醒,手可不好使,一路上跟拧开的水龙头一样,钥匙哗啦撒一地。我们腾不出手来,只好用脚踢。我踢给前面的李大夫,一个转弯,李大夫再踢给我。我们互相传。”白大褂顿了顿,继续说,“后来你血氧突然降低,胸片做不成了。我和李大夫临时会诊,决定术后给你补一个。”

张扬觉得是自己没睡醒,便闭上了眼睛。他刚闭上,一个巴掌就扇在了他的右脸上,火辣辣的痛感正要破皮而出就被另一巴掌塞回去了。

“别睡着,全麻苏醒后的四个小时不能睡着。”

“我没睡着。”

白大褂没再搭理,他用肘支着身体,另一只手插在腰上,侧着脑袋望向干净的白墙发呆,花格子样式的头巾滑落下来盖住了右边的眉毛,卡在眼镜框上,底下那只眼睛不受控制地斜视一旁。也许是疲劳,他那黝黑如土地一样厚实的脸稍稍松动,五官便各管各的,朝着四面八方散伙了。

“不能睡啊!”白大褂的巴掌比声音快。

张扬借着疼痛打起精神,他的右脸肿得像握紧的拳头。张扬的眼睛重新聚起焦来,他环视四周,在刺眼的灯管上尽可能多作停留,盯久了,感到目眩,留下来的残影像一幅水墨画盖在脸上。他接着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努力抬起头向自己的胸片看过去。阴森森整齐罗列开来的峡谷坐落其中,阳光散在雾里,山脊通通苍白,峡谷的深处凹陷,不停吮吸,形成一个肚脐模样的漩涡。

“胸片被人划了的事情,我不打算隐瞒。”白大褂说道,顺手将胸片从张扬的胸口上抄走了。

“这事儿我是不打算隐瞒的,隐瞒又有什么用?”白大褂小声重复了一遍。接着他在胸片被刀划烂的地方扒拉开一个口子,眼睛嵌在里头,注视着张扬。

“医院明令禁止走那条捷径,但不走捷径就得从西门绕,那时院内可到处都是人。白天倒好,楼里挤,晚上不少家属在医院前面的小广场上打地铺,我们虽然是郊外的医院,规矩还是要讲的,就去叫保安驱赶,结果都赶进了楼里,医生护士们发牢骚,这才重新赶回到外面来。院内抬担架,总会有家属凑上来看,一层一层围起圈儿,前呼后拥,前面看着了,后面挤着问模样,问清楚了还不放心,非要自己眼见为实,于是医生们都先用手机给病人的脸拍张照,放在屏幕上,出来的时候像个自由女神像,举着手机。我们嫌麻烦,干脆从侧门偷偷出去,右拐走那条捷径得了。这条路你也熟悉,紧挨着你来的那条巷子。你别皱眉头,大部分人都是这么来的,网上搜到的地址就是这么标的。如果你比较细心,也有耐心,就会发现路边经常停着两三辆金杯,哪怕开走了也会有另一辆停进来。这些金杯花了些钱给车窗镀上一层厚厚的遮阳膜,从外面向里看,几乎看不见,我不知道你是否贴到窗玻璃上试过,至少我试过,一定行不通。可是按照国家的遮阳膜生产标准,没有阳光刺不透的。直到后来我入职一段时间,才弄清楚原因在哪里。这些金杯的后座都被拆掉腾出空间,你猜为什么?因为装满了黑袋子,死人可不用正襟危坐,所以堆得严严实实,中间的夹层和缝隙都塞满了冰袋。正因为太严实了,又是黑色的裹尸袋,所以从外面怎么也看不到里面是什么。

“这些金杯停车的位置,紧挨着停尸房,一般没有人会察觉,因为都被那些车给挡上了。可我们医生都清楚,能避开就避开,大不了多走几步。倒不是怕这些阴阳相隔的玩意儿,事实上我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脑子还没僵的算人,死后就是标上各种名称的细胞堆儿,放大点儿就是一堆肉,一堆肉有什么可怕的呢,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那些运尸工看得见牛鬼蛇神,对尸体唯唯诺诺,生怕它们半路醒来在耳边吹凉风。他们把尸体运上车前,总要放在地上歇歇脚,我问为什么,他们跟我解释说:‘在病床上死的,太多天没下过地,阎王老爷总听不见天花板上的脚步声,生死簿上就会漏算,漏算就得多退少补,退嘛吓人,补嘛更吓人,所以做我们这行的临上车前都放地上歇会儿脚,让底下的阎王老爷掂量掂量。’你说这些人是不是怪无知的,人都死了还要算绩效。”

“你说我的胸片被划了——告诉我是谁划的,你讲这么多干什么。”张扬说道。

“我想让你提前有点心理准备。”

“是谁划的?”

“停尸房守门的。”

(选读完,全文刊载于2023-2《收获》)

作者简介

余海果,1993年8月出生于浙江省海盐县,现定居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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