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东坡曾这么比喻：“少年辛苦真食蓼，老境清闲如啖蔗。”他的意思是不同年龄所作诗篇旨趣绝然不同，少年做得辛苦用力，总有刻意表现之嫌，因此如蓼有辛苦之味。及至老年则诗意清淡平和，如蔗有自然之甘甜，全不须用意用力。这样，有的人总有今是昨非的念头，对旧日笔墨或焚毁或删改。清人赵翼就谈到：“少日所得意，老去觉弇陋，备笔拟删之，谓今学始就。焉知今得意，不又他日疚？”一个勤勉好学者总会在问学上呈现出向上状态，一日一程，千日千程，但是今日与昨日是不可分割的，环环相扣而延展开来，所谓艺术人生或学术人生就是一种积累，如同一个人的日常生活，于不知不觉中少年青年中年，忽然到了老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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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有少年气象，老者有老者风度。如果找个书法家为例，唐人颜真卿的作品展开的就是一个鲜明的历程，使人看到人由年轻而至晚年的笔下之变，书有老幼，与人同也，此一时彼一时，笔下自然迥异。赵翼曾风趣地认为：“食笋爱其嫩，食蔗爱其老”，不同时节不同滋味是无从兼有的，因为：“非人情不常，物固难两好。”年青时笔下的意气风发虹霓万丈，到了老年沉雄郁勃如重器在案，都是时间的产物。要想在青年时代笔下韵味隽永总是为难的，缺乏人生必须的经历，缺乏修养的长度深度，笔下不免欠缺。少年不必羡老成，而老者笔下有味，却也生出桑榆之叹了。倘一个少年笔下波澜老成，才真是非常态，未必可喜。
那么，老者笔下就一定比他先前文字都佳好吗？通常我们对一位老者的文字都会以“人书俱老”称赞之——人老了，书法也老了。此时的老指——老而健，老而沉，不止于形，而在于神，都非年青人可比。倘人老而书不老，那就上不了境界，因为人书悖离，须为人书默契方为双美。这当然是一个圆满的结局。有一些老书法家的确如此，人与书共同推进，至晚年一洗凡近之气，天机和畅静气流溢，神也厚，气也厚，味也厚，品之不尽。此时，翻检自己既往之作，觉得不满意，也是一种必然。在出版季羡林日记时，编辑曾征求季的意见，是否把年青时的几则日记删去，因为这几则有些不雅，恐伤了已成大师的晚年的季的身份。但季还是认为保留为好，这也是当时的真实，无须删去。这种认识就是对真实的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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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人书俱老，当然还有一层相反之意往往被忽略了，即笔下不进反退，老旧、老弱、老朽，远远逊于以往。因为人老了，思维退化了，不再吸收新质了，而自以为是固步自封的认识却滋长起来。体力也不济了，再无笔下风云波澜，点画无力，行气不贯，神形俱失——如果有心观察，随着年龄的增长，笔下越发不堪，名气很大，水平很差，再也无回天之力。此时，这个“老”字就是贬意的，也是一种惋惜。宋人朱熹曾批评道：“东坡晚年诗固好，只文字也多是信笔胡说，全不看道理。”为何如此，恐怕可以找出许多原因，一个最大的原因就是自行其是，以至离道愈远，大雅破碎。这也是一个自然规律，巅峰之后便往下走，趋于委靡之势，以至名实不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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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如四时风景，以争艳之春起始，以肃杀之冬收束，其间经历了各种变化。过程就是如此，是不可忽视的，同时也无法改变其延伸的。倘东晋名士不偏安江南，依然在朔漠苍凉的北地，那么这些书法家的笔下也就不是如今的秀美优雅了。孔子曾说过如此的话——鸟是可以选择栖息之树的，而树却无从选择。每一个人的过程如果重来，也会发生许多变化，只是没有一个人能系缆斜阳使其不坠。到了终了，每个人都会对笔墨生活有一个判断，是今胜昔，还是昔胜今了？有些孩童早慧，下笔让人称神童，及至长大，泯然一个寻常俗人，不再有早时风采。有的人年少不敏，而于后来开悟，遂有成就。有的人一贯平平，而于衰年居然变法，老树新枝，让人感叹静水深流的力量。人道与书道同，总是有一个时段是在自身的高处，波澜时有起伏，日月犹有升沉。故躬行于过程之中，尽其人力，也是为人为艺之旨。
2018年7月10日发表于《书法报∙书画天地》
福建泉州人。现为福建师范大学美术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福建省书法家协会副主席，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理事，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书法篆刻委员会副主任，中国书法家协会学术委员会副主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作家书画院副院长。曾任全国书法篆刻展览评委、中国书法兰亭奖评委。2009年被评为“中国书坛年度人物”，2014年被福建省委、省政府评为首批“福建省文化名家”。
在书法领域，出版书法著作《书法创作论》《书法审美表现论》《书法百说》《书法名作百讲》《中国行草名帖一百讲》等多部。并在《文艺研究》《中国书法》《书法研究》《书法》《中国文艺评论》等书法学术报刊发表论文数百篇。
在文学领域， 出版《古典幽梦》《俯仰之间》《纸上思量》《腕下消息》《如风吹过》五部散文集。并在《十月》《散文》《散文•海外版》《美文》《散文选刊》《红豆》《红岩》等文学刊物发表散文三百多万字。
《古典幽梦》荣获首届冰心散文奖，《流水》荣获全国第十六届百花文学奖·散文奖，《砚边六题》荣获2014年全国散文奖一等奖，《腕下消息》荣获2011年中国散文排行榜第七位。多次荣获福建省文学奖散文奖一等奖。
散文入选《中国当代最美的散文》《中国散文精选》《中国年度最佳散文》《经典散文》《美文十八家》《美文典藏》《三十年散文观止》《大学语文》《中国散文100篇》等一百多部选集。返回搜狐，查看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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