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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宗接代、相亲嫁娶,不过是人类为掩饰或逃避孤独的一场瞎忙罢了

郭强生在《断代》后的又一力作,“人生私散文”获奖作品。

单身初老之际,亦是人生试卷重新作答的时刻,眼前是老去的父母,背后是走过的人生。

郭强生以诚恳笔触记录生命经验,自照顾年迈失智的老父亲切入,书写当代单身初老族的共同困惑:当父母离去的那一天,作为子女的自己,要如何继续?

在《晚春与秋暮》里,郭强生回忆自己的母亲,在小津安二郎与《喜福会》中展露出对母亲的思念,温润动人。

晚春与秋暮

好多年没有看小津安二郎的电影了,难得戏院推出他早年作品《麦秋》的电脑修复版,果然是佳作。看完电影意犹未尽,找来他的杂文集《我是卖豆腐的,所以我只做豆腐》阅读。全书主要都是谈电影,以及他曾经应征召上战场,参加日本侵华战争期间的一些书信。但是书中收录了一篇跟其他文章不太搭调的《这里是楢山》,让我有了想要惊呼的发现——

小津终身未婚,一直与母亲同住?!

按照文中写的,母亲“已经八十四岁了”,“我和母亲同住,已经二十多年”,推算这应该是写成于一九六〇年,也就是小津母亲过世的前两年。

文章很短,用打趣的口吻叙述老妈觉得他们住的地方很像楢山,也就是深泽七郎以日本古时弃老文化为题材所写成的小说《楢山节考》的场景。《楢山节考》曾两度被搬上银幕,第二次由今村昌平导演,还获得了戛纳影展最佳影片金棕榈奖。

巧的是,今村昌平担任过小津安二郎副导多年,虽然日后师徒二人电影风格迥异,但今村昌平会想要来重拍《楢山节考》,是否跟师父小津写过的这篇短文有关,不得而知。

《楢山节考》,1983年

小说中,老年人一过七十,就要由孩子背上山,留下老人自己在那里等死,这样才能让穷苦的其他家人有足够粮食存活。小津对于母亲把自家位于北镰仓的山坡比作楢山,他是这样写的:

年轻时候的母亲是魁梧高大的小姐,现在依然是高壮的老婆婆,我虽然没背过她,但肯定很重。

如果这里是楢山,她愿意永远待在这里也好,不用背她上山,我也得救了。

读到这两句,我在莞尔的同时,感受到字里行间小津对母亲的日薄西山难掩忧心的淡淡悲伤,顿时让心头也变得沉甸甸的。

书前有一张年表,记载着小津于一九六二年母亲西归后,同一年完成了他生涯中最重要的作品《秋刀鱼之味》,隔年便过世了,享年六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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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我的母亲过世已十五年,她仍然不时入梦。

常听到这种说法,会梦见死者是由于我们的不舍,但是这种不舍会让灵魂无法早日投胎,其实是对往生者不好的。如果真是如此,那我就太不孝了。

但我宁可相信这只是安慰伤心人的说法而已。

因为每次在梦中,我都意识到母亲其实已经不在了。没有什么特别戏剧性的情节,好像她就是路过来拜访一下,不知道从哪里就蹦了出来,也不知何时又从梦中的场景消失。我们没有重逢的惊讶,也不曾因需要话别而悲伤,通常这样的梦境都是愉快而家常的。

不仅在梦中,醒着的时候我也偶尔会发出一两句自语,说给母亲听的。这样算不能放下吗?还是冥冥中,我感应到母亲并无被羁绊的痛苦,所以才仍有着我们还在共同生活的错觉?

几年前有人介绍一位据说会通灵的师姐给我认识,她一坐下没多久就说:“你母亲在这里。”我赶忙问道,她现在怎么样了?是因为我有什么事没帮她完成,所以没法安心投胎吗?

师姐说,她很好,就是在一种安静休息的状态。

这很符合我的梦境,我心想。为什么往生者一定要投胎呢?我从来不解。就算转世为人,一定是福报吗?做人多么辛苦。如果真像这位师姐说的,母亲在休息,终于可以好好休息了,我反而很安心。

“她想要跟我说什么吗?”我问。

“你还记得她最挂记你的是哪件事吗?”师姐反问。

当然记得啊!还不就是我没有成家这件事。最后遗书中母亲这样劝我:“家人就是会吵吵闹闹,你不要嫌烦或害怕,还是找一个人跟你做伴较好,否则老来太孤单……”

这段话让我感动的是,她在婚姻中受的委屈,哥哥与她反目对她的打击,都没有让她否定我们对她的意义。关于我感情方面的事,她不是不知。但生前她早就已不催我成家了,为什么最后临终突然重提?如果她的重点是老来有伴,我毫无异议。多年来我也辛苦地寻寻觅觅,但就是注定孤寡,我也不希望如此啊——

“又不是想要成家就一定会有那个人!”

没有回答师姐的问话,我反而是非常自然地就直接跟母亲顶起嘴来。那一刻,我仿佛真的觉得她就在我身边……

小津安二郎《晚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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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小津的这篇短文让我陷入沉思,一个老母亲对没结婚的老儿子,究竟是种什么样的牵挂呢?

母亲在世时从不以结婚成家相逼,或许也是因为婚姻的苦她已尝过,担心我没那么坚强。而且只要她还在,儿子就不会真的孤单无依,至少还有她来照顾,或许这样的想法也让她稍感安慰。直到她重病了,知道无法继续守护这个老儿子了……“还是找一个人跟你做伴较好。”她说。

“你看,现在的我虽然还是一个人,但是没有不好,放心吧!”总是会把心里的话脱口就说出,好像母亲一直还是与我同住似的。

说也奇怪,对母亲说出这话后,没多久就又梦见了她。

梦中我们好像要去参加一个什么开幕活动,她迟迟未现身,让我等得有些焦急。终于她出现了,脚步有些踉跄,比我记忆中老迈了些。我迎上去搀她,直说辛苦了,同时闪过一个念头:怎么人死了以后还会老呢?……

下一秒钟,母亲的形象出现变化,我发现她换了一个发型,十分蓬松,发尾烫得向外卷翘,是复古样式。走着走着,她停下来要我看她的衣裳。什么时候她突然又换上了一身全白?也是复古样式的小礼服,腰间一截还是红色的丝缎。

然后我看到,身边的母亲不知何时已变身成了少女,苗条纤瘦的体态配上那一身复古的打扮,那是我只在相簿中曾见过的,还没有成为任何人的母亲之前的那个她。

从来母亲在梦里都是我熟悉的、她生病前的模样。而这个一身白纺小礼服的少女是母亲,但也不是母亲。那是她在我出生前十年的身影,我与这位少女在那时还没成为母子。但是母亲在梦里显得很开心。

梦里面对这景象,我突然发怔了。不知为何,我开始有了一种哀伤的感觉。我记得梦里的自己好像明白了什么。

母亲来道别了。

《晚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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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津的电影几乎都是围绕着家庭生活在打转。从《父亲在世时》《晚春》《东京物语》到最后遗作《秋刀鱼之味》,里面都有一个在为子女伤脑筋的父亲角色,都是由同一个演员笠智众所扮演。

一年拍一部戏,总是差不多的镜头角度,内景多过外景,还有大同小异的演员班底,这已宛如小津生命中的某种仪式了,供奉着他心中的一座小小神龛。

从不曾有过自己的家庭,但是对家庭题材如此热衷,尤其是笠智众的父亲形象简直就像是作者的代言人,和蔼温良,清瘦斯文,总是彬彬有礼。没想到,我们全都被小津误导了。他本人其实是个大块头,不拘小节、爱喝酒、喜欢热闹。不但一辈子单身,在他的成长过程里,父亲也一直是缺席的。

小津也没有恋爱史。

外界曾一度揣测,在他多部电影中担任女主角的原节子,或许是小津的情人,但这一直只是传闻,两人从未被发现有交往中的证据。原节子在小津过世后亦退出影坛,到一九九三年过世前几乎不再露面。两人都终生未婚。

《东京物语》 主角为原节子与笠智众)

明明没结婚的是自己,为什么总爱拍女儿的婚事?

想到一个身材魁梧的老婆婆,与她身高近一九〇的老儿子,挤在日式榻榻米的木屋中一起生活,我不禁暗自笑了起来。

不论是谁跟谁撒娇,那场面在外人看来都有一点突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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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我还在纽约念书,父母暑假的时候来看我。之后父亲因为有事得提早返台,母亲继续留下直到秋凉。那一个多月,是我今生唯一也是最后一次与母亲单独生活的时光。

母亲的生活很规律,晚上九点就开始准备就寝,洗身、换衣、擦她的各种保养乳液,要忙上一个多小时。有时我会听见她一边放着水,一边轻声哼着歌。

有一天晚上母亲心情特别好,要我拿出V8摄影机帮她拍电影。

她开始换上一套一套在纽约添购的新衣,学着服装模特儿走起台步,有时还会依照我的动作指示,时而故作风情万种,时而摆出三八阿花式的巧笑倩兮,让执机拍摄的我笑到无法继续。

多年后回想此景,不禁怀疑是不是母亲故意在搞笑逗我开心。我这辈子不曾“彩衣娱亲”,反倒是我的母亲那年下场“彩衣娱儿”了一番。不知有多少儿子成年后能跟母亲扮起这种家家酒,若是有旁人在场,大概也没法玩得如此尽兴吧?

初秋的纽约,带母亲去看电影《喜福会》,一部催泪的通俗片,讲的全是母女间的爱恨纠葛。散场后,我等母亲去洗手间,她一出来就像发现新大陆似的跟我报告:“美国人怎么会那么爱哭啊?一堆人都在里面擤鼻涕擦眼泪……”

她自己真的没有哭吗?我不知道。印象中,母亲极少在我面前掉眼泪。

母亲过世第二年,给学生上亚美文学时我挑了《喜福会》这部小说,顺便也在课堂上放了电影。

片中有一幕是四家人要拍大合照,其中那位母亲已过世的女儿,与其他三对亲亲爱爱的母女一块儿站在镜头前,脸上的表情既是落寞,也充满了尴尬与悒郁。

看到这里,坐在课堂角落的我突然就红了眼眶,听见心里出现一个声音悄声对我说:“你已经是个没有妈妈的人了……”

王颖《喜福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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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过世后,小津仍然打起精神完成了《秋刀鱼之味》,没有想到这成了他的遗作。母子相继一年之内过世,是因为小津觉得终于心愿已了,可以安心放手了吗?

小津安二郎《秋刀鱼之味》

虽然总在拍家庭日常,但我以为,小津电影最终的主题,是孤独。

传宗接代、柴米油盐、相亲嫁娶……说穿了,不过是人类为掩饰或逃避孤独的一场瞎忙罢了。对于曾在“二战”战场中出生入死过的小津,生命的无常早已看透,人人为成家立业忙得煞有介事,他冷眼旁观,像在看一场家家酒。

那些会说小津电影多么温馨感人的,我觉得他们压根儿就没搞懂,电影拍得柔静舒缓,并不表示内容就是温馨抒情。小津的电影善用这种反差,把家人之间的暗潮汹涌、遗憾与无奈,不着痕迹揭露,到最后每个人都只能靠隐忍退让,继续维持着表面和谐,把戏演完。

明明就不相信婚姻家庭那一套,但是他就要揶揄一下观众:我即使单身不婚,比起你们这些开口闭口“家庭”的人,我还更了解这是怎么一回事哩!何必假戏真做?我只需要在电影里面“演”出那一场又一场的夫妻子女关系,也就达到目的了不是?真实的人生里,这一场戏演得再卖力,还是会曲终人散,每个人到头来还是得要面对自己的孤独啊!

在世唯一放不下的,只有他的母亲。

相依为命的大半生里,他是一家之主的父亲,也是那个嫁不掉的女儿。母亲有时像带着一点叛逆的女儿,有时也是最知心的姐妹。早已没有那些称谓、角色、性别的框框,就是两个人一起勇敢地面对生老病死而已。

(这里是楢山……)

小津的《秋刀鱼之味》,也是他与母亲前往楢山的最后一哩路吗?

每个做子女的,心里都有这么一座楢山。有人觉得父母老了就该送走,有人宁愿是自己活在那座山上。背老人到山顶的路程艰辛险峻,有人中途便不耐跋涉,干脆半路上就把老父丢下山谷。

年轻时看《楢山节考》这部电影时,还不能体会楢山的隐喻是什么。

如今重看,终于明白了楢山的启示:即使最后不得已要把父母送上山,做子女的还是得熬住那段翻山越岭之苦。那段艰险的路途,是与父母最后珍贵的相处;最后的同甘共苦,让原本看来逆伦的习俗也出现了暮色将至前动人的光影。因为只有尽力走完全程,道别时才能无所牵挂。

电影结局时,儿子看着母亲在山顶安然闭目静坐,这时天空下起了传说中会出现的一场大雪。“下雪了,妈妈,神来接你了!真的下雪了!”儿子激动地流着泪,为母亲高兴。因为只有爬到山顶才会降雪,母亲才会在雪封中平静西归,而不是被山上野兽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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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到了母亲变成少女的那个梦。

会不会母亲一直还在我身边,不是因为我的思念绊住了她,而是她在等我走完属于我们的最后一程?

当她看到我终于度过了晚春与秋暮,走完了悲伤,终于可以接下来与父亲好好一起生活,她才觉得安心,是道别的时候了?

梦中她那一身白衣,在我眼前开始化为一片纷飞雪花,我也同样激动得掉下眼泪。返回搜狐,查看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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