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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纾“苍霞”旧记品读

林 纾

走进大学城福建工程学院校史馆旁边的图书 馆二楼,在琴南书院前边的走廊墙壁上赫然就是与林则徐、严复齐名的近代闽都名人之一,译界泰斗林纾的古文《苍霞精舍后轩记》:

建溪之水,直趋南港,始分二支。其一 下洪山,而中洲适当水冲。洲上下联二桥,水穿桥抱洲而过,始汇于马江。苍霞洲在江南桥右偏,江水之所经也。

文字一开篇就道出了“苍霞精舍”具体的 地理方位。林纾眼中的闽江就是发源于武夷山溪涧汇成的建溪。建宁县严峰山的台田溪为闽江源头,它和富屯溪、沙溪在南平市延平区附近汇合形成闽江,一直到南港才分为两个支流:其中一条流向洪山,这是从浦上大桥与橘园洲桥下流过的乌龙江;一条是途经中洲岛的白龙江。中洲靠两座桥与外界联系,江水绕过中洲后流向马江。而苍霞洲就在江南桥的右边,江水必定经过的地方。

笔者有幸住在毗邻上渡建材市场的地方,在 楼上抬眼即可望见宛若一架竖琴的三县洲大桥东边的苍霞洲。我时常溜进福高与龙潭角对面的苍霞公园,每每忍不住要重温康有为“译才并世数严林”的诗情画意。

公园侧门一进去,有一尊严复执卷沉思的 白色雕像。不远处是为孙大圣建的一座齐天府,旁边一亭前立碑曰“打美道”。今天的苍霞洲,除了林纾朝夕面对过的中洲岛,原先白鹭栖息的三县洲,还被开发成市民漫步、有“爱情小岛”之称的江心公园。过去连接两岸的江南桥、万寿桥,如今已被解放大桥取代。

洲上居民百家,咸面江而门。余家洲 之北,湫隘苦水,乃谋适爽垲,即今所请苍霞精舍者。屋五楹,前轩种竹数十竿,微飔略振,秋气满于窗户,母宜人生时之所常过也;后轩则余与宜人联楹而居,其下为治庖之所。宜人病,常思珍味,得则余自治之。亡妻纳薪于灶,满则苦烈,抽之又莫适于火候,亡妻笑。母宜人谓曰:“尔夫妇呶呶何为也?我食能几,何事求精,尔烹饪岂亦有古法耶?”一家相传以为笑。

上面是写在苍霞洲卜居的可喜之事。清光 绪壬午年(1882),林纾乡试中举,方离开祖居的莲塘村、短暂租赁的玉尺山房和当年隔断今八一七路的横山文山里一带,移居于如今的苍霞新城。早先因住宅低洼近水,他又搬到地势较高且干燥的苍霞精舍(故居)。林纾有一妹名锦香,22 岁嫁给同县的高衡为妻。林纾《高氏妹哀辞》叙高父筠亭先生是茶商,生意兴旺后便在洲上起盖房舍,并念在高氏妹的关系上“迎余同居”。因此,林纾后来转让故居与人办“精舍”学堂,颇有借花献佛、慷他人之慨的嫌疑。

福州解放大桥

福州夏季酷热,有“火炉城”之称。东坡学 士喜欢种竹,而林纾为了散热生凉,也在精舍前轩栽竹成林。“道人种竹满霞洲,七月新凉似晚秋。记得四更凉雨过,居然披上木棉裘。”从他这首题画诗可知,比食肉更风雅的种树,居然让林宅达到了安装空调的效果。后轩是他和母亲的卧室,中间用木板隔开。为了尽孝,他和妻子刘琼姿想尽了办法。

林纾母亲生病,吃药频繁,导致胃口不佳。 林纾夫妇就千方百计给她做各种“珍味”。伉俪俩手忙脚乱添柴火的镜头,让林母窥见,不禁诘问道:“我能吃多少呢?你们挖空心思地烹饪,难道也有什么古方菜谱?”

陈平原教授编的《北大旧事》中,记录了 “五四”红楼大师们引领时代潮流而又风趣幽默的种种趣事。据金受申《老北京的生活》所载,有王府井大街安福楼的“胡适之鱼”,“马先生汤”则是北大教授马叙伦所创。邓云乡在《名人菜》中回忆林纾喜欢下厨烧菜,可惜没有一道食谱流传下来,现在知道的人自然更少了。包天笑的《钏影楼回忆录》谈及有一次去林纾家大饱朵颐,都是林纾自个儿下厨拾掇的闽菜,诸人正吃得高兴,却见东道主痛哭流涕,泣不成声。来宾赶紧停箸动问,他方解释看到各位尽情在享用,念到其母得不到儿子孝敬,伤心备至。这些文人,后来都把这事当作一桩笑谈。

宜人既逝,余始通二轩为一。每从夜 归,妻疲不能起。余即灯下教女雪诵杜诗,尽七八首始寝。亡妻病革,屋适易主,乃命舆至轩下,藉鞯舆中,扶掖以去。至新居,十日卒。

林纾夫妇在刘氏去世前,尽力侍奉母亲。陈 孺人颈项下有个血瘤,医生曾预言她巨创崩而人亡。母亲临终前,林纾冒着大雨至越王山祈祷,愿削自己的功名。1895 年10 月,其母安然病逝,林纾夫人刘琼姿也因为照料婆婆操劳过度而一病不起。每当林纾外出而归,妻子缠绵病榻,而林纾还就着灯火教懂事的长女记诵七八首唐诗。有一次林纾不小心让蜡烛点着蚊帐,幸亏被女儿林雪及时发现。由于林宅所在的苍霞洲水气重,对病人健康不利,林纾便跟家人商量后,叫了一乘肩舆,将刘氏抬到上下杭的租屋安置。十天后,他的妻子去世。在这之前,林纾曾找了一个朋友来给她留影。以后“十年卖画隐长安”的晚年岁月,每到刘氏的忌日,他便会摆出妻子遗像,让她的儿子林珪还有他的簉室杨郁生的儿女一起跪拜行礼。可惜林纾教她学杜诗的长女,因为割肉疗亲导致伤口溃烂,当林纾戊戌赴京留杭之后,就已经撒手人寰了。

林纾故居今貌

林纾在写作上追求欧阳修、归有光古文“外质而中膏,声希而味永”的艺术效果。作者由喜转悲的文字,在此纯作客观的叙事。两年之久,多少人间沧桑!林纾“抑遏掩蔽”,运笔极其俭省,却为后面的议论、慨叹埋下了伏笔。

孙幼榖太守、力香雨孝廉即余旧居为苍霞精舍,聚生徒课西学,延余讲《毛诗》《史记》,授诸生古文,间五日一至。栏楯楼轩,一一如旧,斜阳满窗,帘幔四垂,乌雀下集,庭墀阒无人声。余微步廊庑,犹谓太宜人昼寝于轩中也。轩后严密之处,双扉阖焉。残针一,已锈矣,和线犹注扉上,则亡妻之所遗也。

孝子林纾此处,其朴素的《念亲恩》之情令人感动。让产兴学之举,更是令今天福建工程学院上万师生铭感五内。翻开近代福建暨中国的教育史,度支部右侍郎兼考察铜币大臣的陈璧与力钧、林纾、陈宝琛等创建的“苍霞精舍”,可谓是福建最早的新式学堂之一。它比福建最负盛名的厦门大学、福州大学的成立还要久远。福建工程学院前身的苍霞(中)学堂到底创建于何时呢?

不仅苍霞精舍是久负盛名的福建高工、机电学校、建专的前身,而且全闽师范学堂前身的东文学堂,也是同一个御医力钧先生的杰作。今日在旗山上街大学城落脚的师大与工程学院,恰好也仅仅隔着一条河,脉脉相望的不是福师图书馆与工程学院田家炳楼前的帝师与闽绅这一对好友吗?

查阅《陈宝琛与近代中国》等文献,苍霞建校的时间有好几种说法。一是《深圳晚报》提到的1895 年,福州永泰乡贤力钧创办苍霞精舍。二是光绪二十二年(1896)12 月,福州士绅陈璧与林纾等人筹办。三是《福建省志·教育志》确定的光绪二十三年(1897),福州地方士绅陈璧、孙葆缙筹资创办福州苍霞精舍;同书介绍“福建机电学校”时,又说其前身是清光绪二十二年(1896) 创办的福州苍霞精舍。

当事人林纾的记载最周详。《苍霞精舍后轩记》一文中写道,刘琼姿病重之际(1897 年正月),林纾将她从洲边住宅移往他处,让出的地方成为“孙幼榖太守、力香雨孝廉即余旧居为苍霞精舍,聚生徒课西学”的新校地址。

林纾这年45 岁。从21 岁开始设馆课读,已有20 多年教书史,他深知办学之益,也饱尝其中甘苦。为了集资办学,他写了数万言的信,耐心做本县两个富翁的思想工作,但事到关头,两个富翁居然一毛不拔,令他痛心疾首。晚年译书中也忍不住拈出其人,严斥其淡漠于公益事业,为富不仁的行径。

林纾全家合影

按照林纾的叙述,苍霞新校所设课程,“晨 受英文及算学,日中温经,逾午治通鉴,迨夜燃烛,复治算学”。除了英文、算学,还有经、史等的讲授,林纾在此“讲《毛诗》(即《诗经》)《史记》,授诸生古文”,一人担任文、史及写作(当时古文是正规文体)等多门国学课程的教学,每隔五日去苍霞洲授课一趟。这种西学为主、辅以国学的格局,成为后来一度更名“中西学堂”的依据。1898 年戊戌变法后,学校在原来英文基础上新设的“东文学堂”,又增添了日语的修习。

苍霞精舍创办的时间,除了林纾自己的交 代,笔者还在台湾影印的光绪三十四年(1908)《奏设政治官报》上找到了佐证。据《闽督松奏苍霞精舍改设中学堂折》所言,“于二十三年间,在原籍福州省会自行筹集经费,公立苍霞精舍”。这段文献指向的还是光绪二十三年(1897)。而1890 年孙葆瑨、力钧等创办苍霞银元局的盈余,则为开学提供了必要的经费。

除林纾故居之外,新的校舍仍有所添建。授 课之余,担任汉文总教习的林纾,有时会进入精舍后轩母亲昼寝之处,一抬眼,紧闭的两扇木门上插着一枚有锈迹的针,竟然还有妻子生前穿上的线在摇曳……

呜呼!前后二年,此轩景物已再变矣。 余非木石人,宁能不悲!归而作后轩记。

睹物思人,一种不胜悲怆的情怀即刻涌上心头,林纾回家后便写下了这篇《苍霞精舍后轩记》的名文。台湾高校与福建高校《大学语文》的教材均曾加以收录,在工程学院组织编写的《林纾读本》中更是列为篇首。

苍霞精舍旧址

前人论及该文的魅力,总爱援引林纾好友林 作舟(济)孙女林薇教授的观点,盛赞它是晚清版的《项脊轩志》。它们同属感情深挚的作品。林纾自谓:“凡情之深者,流韵始远,然必沉吟往复久之,始发为文。”对于自己的古文创作,林纾亦极其自负地说过:“震川以下,五百年当不让第二人也。”以归有光自居的林纾,在继承桐城文法的同时,也对明代唐宋派标举的韩柳古文做过认真揣摩。他不仅出版了《韩柳文研究》,而且还对震川的不少旧题加以创新重构。二者都以自己所居“轩”的前后变化,来叙写家庭琐事,其情真挚动人,余韵悠扬。林纾的《苍霞精舍后轩记》也成为苍霞精舍最初办学留下的珍贵史料。

2011 年7 月,美国加州大学圣地亚哥分校女 教授Cynthia Mathews 将外曾祖父收藏的两幅长3.6 米、记录苍霞精舍举办毕业活动的红色丝质横幅托人捐赠给福建工程学院。

2014 年,译林出版社社长兼总编辑李景端 曾在一次学术发言中透露,其早年寓居的苍霞路130 号(江滨西大道130 号),原为林纾在苍霞洲的旧居。这年8 月遭到破坏,屋顶拆除,旋即被叫停。随着基督教青年会与“半岛国际”之间楼盘围挡工程的推进、完工,福建由国人牵头创办新式教育的最早遗迹、以林译小说称雄文坛的大文豪浓墨重彩过的“精舍”真面目,定会再次聚焦无数人的眼眸。

刊于《闽都文化》2022年第五期

微信编辑:林瑶佳返回搜狐,查看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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