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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杰丨《诗经·甘棠》地域及相关史实考辨

原标题:邵杰丨《诗经·甘棠》地域及相关史实考辨

注:本文发表于《华中学术》2022年第2期(总第38辑),此为作者Word版,引用请以该刊为准。感谢邵杰老师授权发布!

《诗经·甘棠》地域及相关史实考辨

邵 杰

内容提要:《诗经·甘棠》的地域自来有南国说、雍州说、燕国说三种意见。结合《太保玉戈》等铭文,可知“南国说”无法将召公奭舍于甘棠树下与其获得南国人之爱敬合理协调;而通过周初燕国诸器的考察,可知“召公封燕”最有可能是在成王时期,且召公奭并未实际就封,克为首位燕侯,之后其弟旨继之,克与旨同为召公奭之子。而燕国初期周族文化尚未渗透进普通民众的生活,燕人要感受且歌颂召公恩泽,并无条件和环境;再比照诗中“蔽芾甘棠”之语,其所叙写,当在北方相对干旱的地区。综合可知,《甘棠》的地域当在雍州。其时陕西王畿地区土地资源日益紧张,周初分封诸侯于陕西以东,与此紧密相关。

关键词:《甘棠》;召公;铭文;燕侯;雍州

《甘棠》一诗,是《诗经·召南》中与召公关系最密切的一篇,也是知名度较高的一篇。诗篇中的“召伯”究竟是周初的召公奭、还是西周中后期的召伯虎,在清代才真正成为问题,此前的学者皆将“召伯”认定为召公奭。据笔者考证,“召伯虎说”存在疏失,《甘棠》中的召伯应是召公奭[1]。以此观照历代关于《甘棠》地域的说法,可得三种意见:

1、南国地区。此说发轫于毛、郑,代表为朱熹《诗集传》:“召伯循行南国,以布文王之政,或舍甘棠之下。其后人思其德,故爱其树而不忍伤也。”[2]此说是传统时期最为流行的说法。

2、雍州地区。此说来源较早,《说苑·贵德》:“召公述职,当桑蚕之时,不欲变民事,故不入邑中,舍于甘棠之下,而听断焉。陕间之人,皆得其所,是故后世思而歌咏之。”[3]《说苑》一书,乃刘向汇集春秋至汉代之逸闻轶事编纂而成。可知此处所言之《甘棠》本事,汉代以前早有流传,汉代文献如《史记·燕召公世家》《韩诗外传》等多有相似记载[4]。后世从此说者不少,虽多数并未显言,但推求之下,意皆在雍州无疑。

3、燕国地区。此说产生年代较晚,首见于明代丰坊。其论此诗旨意曰:“召康公勤于劳民,燕人怀之赋《甘棠》。”[5]丰坊诗说之伪,早有定评。但其书在当时颇有流传,多有信从者,作为思想史之印记,亦有价值。

近年来出土文献的日益丰富,为该问题的深入提供了契机。以下将结合相关出土文献,对相关说法进行梳理和讨论,以期得出最合理的结论。

召公奭与南国的联系,以往学者多据郑玄之说,加以引申生发。郑玄《毛诗谱·周南召南谱》云:

至纣,又命文王典治南国江、汉、汝旁之诸侯。于时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文王受命……乃分岐邦周、召之地,为周公旦、召公奭之采地,施先公之教于己所职之国。武王伐纣,定天下,巡守述职,陈诵诸国之诗,以观民风俗。六州者得二公之德教尤纯,故独录之,属之大师,分而国之。其得圣人之化者谓之《周南》,得贤人之化者谓之《召南》,言二公之德教自岐而行于南国也。[6]

此说认为,周、召二公在文王时受封食采于岐周地区,《周南》、《召南》作为诗集,出现在武王之时,但诗篇中的事迹,自可溯至文王时。后来的学者,或信或否,都未能有新的进展。究其原因,主要是文献无征,周、召二人与南国地区究竟有无关联,并无直接的材料可资说明。故召公奭在何种意义上与南国发生联系,历来学者多茫然不能知。

《太保玉戈》铭文为问题的进展提供了契机。太保玉戈1902年出土于陕西,1919年即流传海外,现藏于美国弗利尔美术馆。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大陆学界才开始真正研究此器。李学勤先生将铭文释读为“六月丙寅,王在丰,令太保省南国,帅汉,遂殷南,令厉侯辟,用鼄走百人”,且断此玉戈的年代应在成王前期[7]。这个结论已得到学界的广泛认同。按照李先生的解释,铭文中“殷”字意为殷见,即诸侯会集向王朝见,“殷南”是殷见南国的诸侯。商周金文中,这种典礼都是在王主持下进行的。“殷”的主语是“王”,不是太保。举行殷见典礼的地点,估计是在周都,并不在南国。由此可知,成王命召公巡省南国,沿汉而下,是为了召集当地诸侯来朝之事。由当时历史情况来看,这件事可能发生在周公东征平定三监之后,是巩固王朝南方统治的一项措施[8]。

关于具体事件,尚有不同解读,有的学者认为,周公平三监之乱后继而东征时,呈三管齐下之势,一支是东进至鲁,一支是东南伐淮夷、徐戎,“还有一支南下江汉,是由召公率领,使命大概为‘外抚诸侯’。……(《太保玉戈》铭)记这一支在太保召公的率领下,由丰京出发,循汉水谷地南巡,招抚南国诸侯入周朝见,又赏给周克商时的盟友濮国之君仆御百人,命之就封。看来此支南下较顺利,未遭遇重大战争,即巩固了周对南土的控制。”[9]云召公南下是东征部署之一部分,似乎有些言过其实。周公东征的同时或稍后,召公的行军路线当在北方。这一点有《太保簋》铭文为证:

王伐录子圣,謯厥反,王降征令于太保。太保克敬亡遣。王永太保,锡休余土,用兹彝对令。(《集成》4140)[10]

目前关于铭文的释读还有不同的意见,关键在对“录子圣”的解读上。陈梦家、郭沫若、王晖等先生皆以“录子圣”为安徽地区之人[11],唐兰先生则认为录子当与武庚禄父北遁有关,其言:“录与鹿古字常通用,录子之国当在今河北平乡县一带,汉代为钜鹿县……今平乡在殷墟之北,约一百余公里,王子禄父北奔,当即至此。录子圣应是商王宗族。铜器中有天子圣觚,天子即大子(太子),在商王族中地位极高。此时禄父当已死,祭以庚日,所以称为武庚,成王伐圣,当是巩固其北疆。”[12]显然,此言“录子圣”为北方之人。任伟、陈致诸先生都同意此说,并分别作了补充。总体看来,唐兰先生一方的论证更为周详,意见更为合理。召公的北征与武庚出逃殷地有关,而其取得之胜利又与其日后“封燕”之事大有关联。那么,此时的召公,应该是无法分身去南方巡省各诸侯的。

准此可知,《太保玉戈》中召公的南下,当如李先生所言,是成王时期东征胜利之后的政治举措,意为安抚南方诸侯,稳定人心。召公巡省南国,应为成王之命,以周初情势衡之,其作为股肱重臣,不可能长期在外;在巡省过程中,其作为成王之代表,更不可能不接受南国诸侯的礼待而舍于甘棠之下;言南国人“爱树而不忍伤”,恐为悬想之辞。成王时期的召公奭,威望隆显,若推及文王、武王时,即便与南国地区发生关联,亦难致其人“爱树而不忍伤”的地步。文王、武王时期,南方诸国与周的关系,应是从对等的政治实体逐渐变为臣属之国。据《逸周书·世俘》篇所载,武王伐纣后追讨殷遗及敌对方国,所伐敌方有越戏方、陈、卫、磨、宣方、蜀(荀)、厉等国,多在南方地区[13]。参照《大武》乐章“三成而南,四成而南国是疆”之语,可知伐纣前后南国地区并未悉数臣服于周,南国地区成为周土,经历了一个渐进的过程。召公奭要在此种情势下,令南国人爱敬挂怀,恐不太可能。换言之,成王时,召公奭有为南国人所爱敬的条件,但无舍于甘棠树下的可能;而在文王、武王时,其或有舍于甘棠树下之可能,却没有为南国人爱敬的条件。召公奭与南国的关系,无法将此两个要素合理统一。因此,《甘棠》诗应不太可能产生于南国地区。

召公与燕国地区的关系,需要首先梳理“召公封燕”之事。《史记·燕召公世家》载:“周武王之灭纣,封召公于北燕。”[14]似以为武王封召公于燕。郑玄《毛诗谱·周南召南谱》云:“周公封鲁,死谥曰文公,召公封燕,死谥曰康公,元子世之。其次子亦世守采地,在王官,春秋时周公、召公是也。”[15]唐司马贞《史记索隐》亦云:“亦以元子就封,而次子留周室代为召公。至宣王时,召穆公虎其后也。”[16]言明是召公元子代为就封。

1986年北京房山琉璃河西周燕国墓地1193号墓出土《克罍》《克盉》,两件青铜器均属西周早期,铭文相同:“王曰:‘太保,惟乃明乃鬯,享于乃辟,余大对乃享,令克侯于匽。事羌、马、謯、雩、驭、微。克寓匽,入土眔(及)厥司。用作宝尊彝。”[17]根据西周金文的记载,周初任职太保的只有召公奭一人[18]。而匽,显然即为燕。故此器铭中所述必与封燕之事有关。考古学者们通过器物的纹饰、形制等诸多方面,结合墓葬特点,判断该器年代上限不得早于成王时期[19]。至于铭文中的“克”,一般认为是人名。以此而论,此铭所记,当是成王册封燕侯的记录。

另,传世的青铜器中有两件西周早期的《匽侯旨鼎》,提到另一位燕侯——旨,两器铭文如下:

《匽侯旨鼎》(一),铭文:“匽侯旨初见事于宗周,王赏旨贝廿朋,用作有姒宝尊彝。”(《集成》2628)

《匽侯旨鼎》(二),铭文:“匽侯旨作父辛尊。”(《集成》2269)

克器中有明确的封侯记载,而《匽侯旨鼎》中则径曰“匽侯”,且言“初见事于宗周”,说明旨之前并未来过宗周,当是袭位为侯之后初次前来。这与克器中的记载形成明显反差,说明克必定在旨之前为燕侯。不过,两者之间关系如何,曾引起诸多争议。争议的看法大致可分为两种:一种认为两代燕侯为父子关系,旨为克之子,“父辛”即指克;一种认为两代燕侯为兄弟关系,旨为克之弟,“父辛”即召公奭。问题关键是对“父辛”作何理解。而这需要结合其他青铜器通篇考察,最主要的是含有“召伯父辛”的诸器:

《伯宪盉》铭:“伯宪作召伯父辛宝尊彝。”《集成》9430.1)

《宪鼎》铭:“唯九月既生霸辛酉,在匽,侯赐宪贝金,匽侯休,用作召伯父辛宝尊彝。宪万年子子孙孙宝,光用大保。”(《集成》2749)

《伯龢鼎》铭:“伯龢作召伯父辛宝尊彝。”(《集成》2407)

《龢爵》铭:“龢作召伯父辛宝尊彝。”(《集成》9089)

克先于旨为燕侯,已为琉璃河出土之克器所证明。而旨乃为“父辛”之子,因此,许多学者据《世本》中燕国君世系为“自宣侯以上皆父子相传,无及”的记载[20],断克与旨也是父子相传,克为旨之父,即“父辛”。陈平先生结合诸多青铜器,对此作了深入研究:

“初见事于宗周”,乃“旨”刚即位为燕侯去宗周面圣朝见天子,其时太保奭仍健在,而“旨”之母“有姒”已故,因而“旨”为其母“有姒”作祭器。作“父辛尊”时,燕侯旨之父“父辛”即召伯父辛,亦即太保召公奭,亦已薨逝,故“旨”方为其父辛作祭器。因而,这个燕侯旨是跨越其父太保召公奭的“生”与“死”两个时代的过渡性人物。他为燕侯,一定在燕侯克之后。[21]

综合来看,便知克与旨同为召公奭之子,成王时正式封克为燕侯,克在位时间较短,之后其弟旨继为燕侯,旨在位时,其母有姒、其父召公奭先后而卒。辛,为召公奭的日名。故旨作器时称其为“父辛”,而嫡亲之诸侄如伯宪和伯龢作器时,则称其为“召伯父辛”。

结合前引郑玄、司马贞的说法,许多学者认为克当为召公之元子,即第一代燕侯。如此一来,《史记·燕召公世家》的说法不免有些落空。但根据武王克商后早逝及成王初期东征等种种情势,武王时期封召公于燕的可能性实在极小。《史记》本身的记载也有矛盾之处,如《史记·三代世表》在武王一栏中,只有“周武王代殷。从黄帝至武王十九世”的记载,而在成王一栏中,却记有鲁、齐、晋、秦、楚、宋、卫、陈、蔡、曹、燕等11国,除秦国以外,其他诸国都载明为“初封”。[22]可见,某种程度上,太史公对齐、鲁、晋、燕等国在周初的分封时间是了然的。此处记载也更符合周初的政治军事形势。

召公在甲骨文及金文中,有众多的称呼,却从未见称呼召公为“侯”的材料。惟一可能引起异议的,是出土于琉璃河253号墓地的西周早期的《圉方鼎》,其铭文曰:“休朕公君,匽侯赐圉贝,用作宝尊彝。”(《集成》2505)唐兰先生曾将铭文中的“公君燕侯”连读,引起了一些误会[23]。经考察,此四字应断开,“公君”为召公奭,“燕侯”为召公奭之子[24]。若召公真正就封燕侯,金文中当有相应的痕迹。因此,言召公封于燕,可能为推尊之言,真正封于燕者,是召公之子,目前可知至少有克与旨两代燕侯。

不过,召公显然是到过燕地的。《小臣摣鼎》铭文曰:“召公建匽,休于小臣摣贝五朋,用作宝尊彝。”(《集成》2556)学界皆定此器年代为成王时期,铭文中建字,从裘锡圭先生释,裘先生并解释道:“由此可知,周代初年封北燕时,虽然实际上由召公的元子去当燕侯,但是在初封之际,召公确曾亲自莅燕,安排建国大事。”[25]曹定云先生则根据琉璃河遗址中的西周甲骨卜辞“成周”,推测其为召公卜成周遗物,并论证召公奭曾到过燕国都城[26]。以现有材料观之,召公奭在燕地逗留时间当不会太久。召公来燕地,当主要是为即将新立的燕国安排规划,之后,乃返回成王身边协助处理王朝事务。

根据克器铭文的记载,“燕国受封时其授民的成分是较为复杂的,既有北方羌、猃狁等少数民族,也有殷商子姓遗民。”[27]姬姓贵族在当地只是处于政治上层,还不可能对燕地进行统一的文化建设。当然,必要的礼乐机制还是有的,如北京琉璃河1029号墓地出土有“匽侯舞戈”铭文的铜钩戟和铜泡,后来1193号大墓又出土有“匽侯舞戈”铭文的铜戟和数量众多的背面有“匽侯舞”或“匽侯舞昜”等铭文的铜泡[28]。经研究,它们就是从事“大武”“干舞”等“武舞”兵卒所持的仪仗器械,也就是《周礼·司干》所言的“舞器”。“匽侯舞昜”就是说它是匽侯舞器上的昜(铜泡)。[29]这些舞蹈器具说明燕国初期有过相关的乐舞表演和艺术生产,但这些显然是为匽侯等上层贵族服务的。以燕初的情形而论,燕国初期的上层贵族,多来自周,此时的艺术表演很可能就渊源于周,而不可能普及燕地民人。根据学者考察,“西周燕文化中商文化因素最重,周文化因素次之,并间或显示出少量的张家园上层文化及北方其他族文化因素的存在。……西周燕国的统治方式,是实行重要城镇和军事要地占领的据点式,其势力还不可能触及到占领区的每个村庄。”[30]这也可以从侧面印证:燕国初期,周人作为贵族之文化尚未渗透进普通民众的生活。

由此可知,西周燕国初立时,燕国的民人要感受到召公之恩泽,时间、环境等诸多条件恐怕都不允许。既无机会与召公建立起深厚的联系,那么,形诸歌咏以歌颂召公,就必然显得理由不足。而且,从金文中对召公的称呼来看,即便燕民欲颂召公,也不太可能直呼其为“召伯”。要之,《甘棠》一诗并非出自燕人,亦不太可能产生于燕地。

从情理上讲,召公奭在雍州的时间应该更多,其与南国、燕国之关联并不如雍州密切。相较之下,《甘棠》诗更有可能产生于雍州之地。诗中甘棠作为一种植物的属性,值得注意。诗中“蔽芾甘棠”句下毛《传》曰:“蔽芾,小貌。甘棠,杜也。”[31]另据《尔雅》,作为一种植物的甘棠,当是杜梨。《尔雅·释木》云:“杜,甘棠。”又曰:“杜,赤棠。白者棠。”郭璞注前曰:“今之杜梨。”郭璞注后曰:“棠色异,异其名。”[32]从汉代的舍人、樊光等对《尔雅》的注释来看,均持此种意见:即白者称棠;杜为赤色,名赤棠。甘棠即赤色之棠。[33]陆玑的意见稍有不同,其云:“甘棠,今棠藜,一名杜藜、赤棠也。与白棠同耳,但子有赤白美恶。子白色为白棠、甘棠也,少酢滑美。赤棠子涩而酢无味。俗语云‘涩如杜’是也。赤棠木理韧,亦可以作弓干。”[34]其一方面言甘棠有赤棠之名,但又将甘棠与白棠等同起来,以之为赤棠的对立面,显然是有矛盾的。从其描述来看,可知其认为甘棠之甘乃味道之甘。而郭璞诸人则以甘棠之甘为色甘即色赤。究竟哪一种是合理的呢?在此之前,需要先考察“蔽芾”二字的内涵。

对于诗中的“蔽芾”二字,宋代以来颇有异议。首先提出疑问的当属欧阳修,其《诗本义》云:“毛、郑皆谓:蔽芾,小貎。茇,舍也。召伯本以不欲烦劳人,故舍于棠下。棠可容人,舍其下则非小树也。据诗意乃召伯死后,思其人爱其树而不忍伐,则作诗时益非小树矣。毛、郑谓蔽芾为小者,失诗义矣。蔽,能蔽风、日,俾人舍其下也。芾,茂盛貌。蔽芾,乃大树之茂盛者也。”[35]此一说法完全颠覆了以往关于“蔽芾”的解释,为后来的绝大多数人所信从。但仔细循察,此说根本不能成立。其言诗作于召伯死后,甚无道理。召伯为召族之长,世袭而得称。也就是说,《甘棠》一诗若出现在召公奭死后,召伯已另有其人。凡诸家据诗意推论诗作在召伯死后者,皆以后世怀人之诗推度前人,实不足为凭。

又其言“棠可容人,舍其下则非小树”,乍看起来理由充分,深究之下,乃知其误解了毛《传》、郑《笺》的“舍”。“召伯所说”下毛《传》曰:“说,舍也”,“召伯所茇”下郑《笺》曰:“茇,草舍也。”[36]此两处之“舍”,皆为止息之意,之所以令人有屋舍之联想,大约受到了《韩诗外传》中“召伯暴处远野,庐于树下”的影响[37]。《韩诗外传》多存先秦汉初之故事传说,但若以之考校训诂,恐可靠性不高。况且召伯为一族之长,自有城邑可居,筑屋于甘棠树下,实在令人匪夷所思。召伯在此树下休息,未见得此树就必须是大树。《诗经》中另有一处“蔽芾”,见《小雅·我行其野》:“我行其野,蔽芾其樗。”毛《传》曰:“樗,恶木也。”郑《笺》曰:“樗之蔽芾始生,谓仲春之时,嫁取之月。”[38]此处之解释可与《甘棠》一诗互参。宋代以来论者多因《甘棠》之蔽芾,而株连《我行其野》之蔽芾,谓其当为茂盛之意。此论实为无见,樗既为恶木,况其又在于野,以理度之,即知其并不茂盛。“蔽芾”之意,仍当以毛、郑之说为是。《尔雅·释言》亦云:“芾,小也。”[39]可见蔽芾二字,绝非茂盛之意,其基本的内涵是小。“蔽芾甘棠”,乃是说甘棠树外观较小。结合诗篇语句可知,此树颇受爱护,但犹蔽芾而小,一方面固然说明诗作年代距离召伯憩息此树之时并不太远,但更重要的启示或许是树木的果实味道当属苦涩,而非味道滑美。以此而论,郭璞、舍人、樊光等注家所言更合情理,陆玑所云,恐未必然。亦即,甘棠当为赤色之杜梨。

杜梨在我国分布较广,华北、西北、长江中下游流域及东北南部均有栽培[40]。但在黄河流域分布最多[41]。此种树木虽然适应性极强,但在不同的气候条件下,生长状态亦有差异。据研究,在森林植物地带内,杜梨在暖温带半湿润地带的生长要比暖温带半干旱地带好:前者树高、胸径较后者高50%,材积高出2倍。[42]以南北气候差异来看,甘棠“蔽芾”的可能性,显然是北方为大。况且,西周时候气温普遍比现在要高[43],若在南国地区,杜梨的生长更有可能是繁盛的,而非如《甘棠》诗中所言是“蔽芾”其貌。这就意味着,衡以甘棠树的生长特性,《甘棠》一诗所写的甘棠,当在北方气候相对干旱的地区而非南国。周初燕国地区既已不可能产出赞颂召公之诗,那么,《甘棠》一诗产生的地点应在雍州之境,即今陕西地区。

《甘棠》地域既明,那么诗中“勿翦”、“勿伐”、“勿败”之语,正说明此树有翦、伐、败的可能。这可以侧面证明,此树应为召公奭偶然憩息之所在,并非是闻一多、晁福林等研究者所认为的社树,亦并未因召公而成为社树[44];同时也暗示出当时雍州地区土地资源的紧张趋势,所以才有伐树之虞。从目前的金文资料看,自西周中期开始,贵族宗族财产的整体性开始严重破裂,土地买卖或交换较为频繁,而被卖的宗族土地财产却不能转移到另一个新地点,原来可能界划分明的各宗族财产,逐渐变得零散;而且,此时周王赏赐的土地也不再是一大整块,而是呈现出破碎、零散的趋势[45]。西周早期的材料较为缺乏,但以情理言之,土地资源之紧张趋势当已兆显。

西周初期陕西王畿地区土地资源的紧张,其实不难理解。贵族的不断册封及支系扩展,导致贵族阶层人口逐渐增多,而王畿地区的土地资源相对固定而且有限,并未有大规模的恳拓,这样就无形中构成了一对矛盾:日益增多的贵族阶层需求与有限的土地资源之间的矛盾。据金文记载,岐周、丰、镐诸地都有王室活动和当时贵族生活的踪迹,“渭河谷地中散布着多个王室中心,周人的管理正是从这些行政中枢开始,沿着渭河的支流延伸到乡村地区中去。……不过渭河谷地同时也是众多贵族家族的所在地,它们在王室中心拥有居宅,但同时居住在那些遍布于渭河平原上的宗族地产之上。”[46]随着王室公族的人口渐多以及贵族分支的逐渐增多,原有的王室地产和贵族宗族地产,必然不敷所用,扩大地产面积当为维系贵族生活的重要手段之一。而处于城市的居宅,也必然随着人口的增多而扩大面积,再加上职官的逐渐系统化,办公人员的处所也将有所扩展。这一切必然使得陕西地区的土地资源出现紧张。

同时,周初王畿地区还面临着外来人口的压力。西周《史墙盘》铭文载:“微氏烈祖乃来见武王,武王则命周公舍寓,于周俾处。”[47]可知,周武王时期已有外族来岐周居住。微氏家族自烈祖开始迁居周地,其家族铜器窖藏又发现于今陕西扶风的庄白村,可见铭文中所谓周地,当指岐周[48]。微氏先祖见武王,被安排至此,显然是周王室的一种策略:在周族经营数代之岐周,与周人杂处,可以更充分地了解周族之业绩,坚定其信念,遵周之道。铭文中的“周”,仍当属岐周为宜。武王时期既如此,那么成王时期,尤其是东征之后,周人的统治地位已逐渐稳固。陕西地区王畿所在,势必引得天下人瞩目,外族前来居住,实为理所当然。外来人口大量涌入的压力,必然使得原本的空地日渐萎缩乃至强行得到开辟。以此背景看来,《甘棠》中关于伐树的顾虑,应非虚言。

在此基础上,重新观照周初的分封诸侯,尤其是如“召公封燕”“太公封齐”“周公封鲁”般,远离陕西王畿直达陆海之滨的举措,可知其固然包含着王室对于亲族的信任和期以“为周屏藩”的政治军事意图,同时也是基于王畿地区土地资源紧张趋势的一种调和手段。前文已论,除召公奭外,燕侯自封燕之日起应不再袭召氏爵号,留守王官之召氏当为大宗。那么,王畿宗族与外方诸侯并存的政治架构,以宗法血缘关系而言,显然可视为西周上层贵族分宗立祀制度的政治化;而其背后的地理隔绝及土地资源的差异,则为西周王朝内部不同的政治经济体和文化体的区分提供了基础。这种根植于不同地理状况中的实体区分,在长期的封建社会中不断得到积淀与强化,且绵延至今,已成为中华民族丰富多样的风俗文化生态体系的重要基因。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青年项目“《诗经》地理文献整理与研究”(16CZW014)阶段性成果。

注释:

[1]详参拙文《〈诗经·甘棠〉“召伯虎说”综理》,《天中学刊》2016年第5期,第55-57页;《〈诗经·甘棠〉旨考》,《中国诗歌研究》第十八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9年,第53-65页。

[2](宋)朱熹:《诗集传》,《朱子全书》第1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414页。

[3]向宗鲁:《说苑校证》,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第94-95页。此处所引之《传》,当即《公羊传·隐公五年》之语:“天子三公何?天子之相也。天子之相,则何以三?自陕而东者,周公主之;自陕而西者,召公主之;一相处乎内。”

[4]《史记》卷三四,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1550页;许维遹:《韩诗外传集释》,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30页。

[5](明)丰坊:《诗传孔氏传》,影印明刻《百陵学山》第2册,上海:商务印书馆,1938年,第2页b。丰氏其其他著作中意见亦类似,如:“召康公勤于劳民,国人怀之赋《甘棠》”,并加解释:“召国之人,盖燕民也。”参其《鲁诗世学》,《四库全书存目丛书》第60册,(济南)齐鲁书社,1997年,第641页。又如“《甘棠》,燕人追美召公之诗赋也。”参其《申培诗说》,上海:商务印书馆,1938年,影印明刻《百陵学山》第2册,第17页a。

[6]《毛诗正义》卷一,影印《十三经注疏》,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264页。

[7]李学勤:《太保玉戈与江汉的开发》,《走出疑古时代》(修订本),沈阳:辽宁大学出版社,1997年,第138页。

[8]李学勤:《太保玉戈与江汉的开发》,《走出疑古时代》(修订本),第139页。

[9]王宇信等:《中国古代文明与国家形成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7年,第382页。

[10]本文引《集成》文字,皆出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编:《殷周金文集成》(修订增补本),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个别文字根据需要有所改动,标点亦间有改动。为避繁琐,此下不再一一出注。

[11]陈梦家:《西周铜器断代》,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第47页;郭沫若:《两周金文辞大系图录考释》第6册,北京:科学出版社,1957年,第62页;王晖:《周文王克商方略考》,《古文字与商周史新证》,北京:中华书局,2003年,第68页。

[12]唐兰:《西周青铜器铭文分代史征》,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81页。

[13]李学勤:《〈世俘〉篇研究》,《史学月刊》1988年第2期,第1-6页。

[14]《史记》卷三四,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1549页。

[15]《毛诗正义》卷一,影印《十三经注疏》,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265页。

[16]《史记》卷三四,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1549页。

[17]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北京市文物研究所、琉璃河考古队:《北京琉璃河1193号大墓发掘简报》,《考古》1990年第1期,第20-31页;殷玮璋、曹淑琴:《周初太保器综合研究》,《考古学报》1991年第1期,第1-21页;陈平《克罍、克盉铭文及其有关问题》,《考古》1991年第9期,第843-854页。此处文字参酌各家,为行文方便,一般写作通行字。

[18]张亚初、刘雨:《西周金文官制研究》,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1页。

[19]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北京市文物研究所、琉璃河考古队:《北京琉璃河1193号大墓发掘简报》,《考古》1990年第1期,第20-31页。

[20]此条出《史记索隐》引谯周语:“《系本》谓燕自宣侯以上皆父子相传,无及。”“世本”作“系本”,乃避唐太宗之讳。见《史记》卷三四,第1551页。

[21]陈平:《燕史纪事编年会按》,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5年,第147页。

[22]《史记》卷一三,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500-501页。

[23]唐兰:《西周青铜器铭文分代史征》,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99页。

[24]陈平:《燕史纪事编年会按》,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5年,第162-163页。

[25]裘锡圭:《释建》,《古文字研究》第17辑,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第209页。

[26]曹定云:《北京琉璃河出土的西周卜甲与召公卜“成周”:召公曾来燕都考》,《考古》2008年第6期,第80-84页。

[27]任伟:《西周封国考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4年,第150页。

[28]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北京市文物研究所、琉璃河考古队:《1981-1983年琉璃河西周燕国墓地发掘简报》,《考古》1984年第5期,第405-416页;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北京市文物研究所、琉璃河考古队:《北京琉璃河1193号大墓发掘简报》,《考古》1990年第1期,第20-31页。

[29]陈平:《克罍、克盉铭文及其有关问题》,《考古》1991年第9期,第843-854页。

[30]陈光:《西周燕国文化初论》,许倬云、张忠培主编《中国考古学的跨世纪反思》下册,香港:商务印书馆,1999年,第371-374页。

[31]《毛诗正义》卷一,影印《十三经注疏》,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287页。

[32]《尔雅注疏》卷九,影印《十三经注疏》,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2636、2637页。

[33]《尔雅注疏》卷九,第2636、2637页。

[34](三国吴)陆玑:《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文渊阁四库全书》第70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11页。

[35](宋)欧阳修:《诗本义》卷一三,《文渊阁四库全书》第70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279页。

[36]《毛诗正义》卷一,影印《十三经注疏》,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287页。

[37]此点季旭昇先生已得我先,参其《〈诗经〉研究也应该走出疑古时代:以〈召南·甘棠〉诗的诠释为例》,陈致主编:《跨学科视野下的诗经研究》,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194页。

[38]《毛诗正义》卷一一,影印《十三经注疏》,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435页。

[39]《尔雅注疏》卷三,影印《十三经注疏》,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2585页。

[40]《中国植物志》第36卷,北京:科学出版社,2004年,第366-367页。

[41]《黄土高原造林》编写:《杜梨》,《陕西林业科技》1978年第2期。

[42]韩恩贤、赵辉、罗伟祥:《黄土高原杜梨生长调查分析》,《陕西林业科技》2001年第4期,第16-19页。

[43]竺可桢:《中国近五千年来气候变迁的初步研究》,《考古学报》1972年第1期,第15-38页。

[44]详参拙文《〈诗经·甘棠〉本事考》,《内江师范学院学报》2016年第5期,第36-39页。

[45]李峰:《西周的政体:中国早期的官僚制度和国家》,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0年,第159页。

[46]李峰:《西周的灭亡:中国早期国家的地理和政治危机》,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141-142页。

[47]本文所引据李学勤先生之释读,参李学勤:《论史墙盘及其意义》,《考古学报》1978年第2期,第149-158页。

[48]宗德生:《试论金文中的“周”》,《南开学报》1985年第2期,第55-58页。

【作者简介】

邵杰,文学博士,郑州大学文学院副教授,中原文化资源与发展研究中心研究员。主要研究方向:唐前文学与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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