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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好自己的生活,也是改变世界的一种办法

原标题:过好自己的生活,也是改变世界的一种办法

“改变世界”是让人血脉贲张的四个字,相比起来,“我只想过安静的生活”显得有些懦弱渺小。

今天分享的这篇《马德里阳台》,写作的却只是安静的小日子。作家春树在马德里之旅追忆诗人洛尔迦,投入到缤纷的色彩和热情的人群中,记录每一处风景、每一次交谈、每一顿餐食带给她的喜悦。

安静的生活本身,也是珍贵的。这是春树近来的感悟,她已不再一高一低地对待这两种志向,并推想到,或许它们是一体的:“过好自己的生活,也许也是改变世界的一种办法。

疫情之后,春树笔下的马德里之行,于我们只能望梅止渴,于是保卫日常生活,保卫对安全、亲切、快乐、美好等等的渴望,已是对摇摇欲坠世界的抵抗。

马德里阳台

撰文:春树

一、绿色的洛尔迦

“绿啊,绿,我多么爱你这绿色。”

我的一位诗友曾经在他的诗里引用的这句诗,我很喜欢,却一直没找出处,直到这次来到马德里。那天我看了洛尔迦的雕塑,心有所思,回到柏林我开始集中阅读洛尔迦的诗,才发现这句诗原来就出自洛尔迦的《梦游人谣》,而且还非常有名,戴望舒和北岛都曾经翻译过。

十几年前,我第一次去纽约时,曾在本子上记过一句话,以此勉励自己:“我还是我。纽约的沥青和石油改变不了我。”这句话的出处我忘记了,偶尔,我会想起这句话,早已忘记它的出处。而当我查阅洛尔迦的资料时,才发现这是洛尔迦在纽约住了九个月后,又去了趟哈瓦那,在哈瓦那住了三个月以后回西班牙格拉纳达的时候,回答一位因他外表改变甚大感觉惊讶的大学时代就认识的牧师的话。

很有趣,你看,洛尔迦不知不觉已经跟我的生活有了这些关联,而我却不知道。

我上小学的时候,在一本课外书里读过一篇文章,似乎是外国人写给少年儿童看的散文和童话,有篇写的是绿色的月亮。多么神奇啊,居然可以把月亮形容成绿色!而洛尔迦是早就在诗里写过 “绿色的月亮”了。

色 彩

巴黎上空的月亮

是丁香的颜色,

到了死去的城市

总会变成黄色。

每个传说里

都有绿色的月亮。

碎玻璃和蜘蛛网

做成的月亮。

还有沙漠上空

深邃血红的月亮。

不过冷白的月亮,

真正的那一轮,

只照在小村庄

沉寂的墓地上

我是那种去了一个地方,会集中阅读那个地方作品的人,只有这样,我认为才能对那个地方更了解。不仅是吃喝玩乐,还要从历史和精神上了解本地人才行。对西班牙,我欠缺了解,只知道塞万提斯、洛尔迦和阿莫多瓦。似乎我并没读过什么西班牙的当代作家,我以为我对西方文学还算了解,其实不然。不过要把视野从西班牙再往外划一点,同样是拉丁区,说西班牙语,智利的作家和诗人拉波尼奥我是读过的。忘了拉波尼奥是哪年火起来的,总之我是早就买了他的大部头《2666》并迄今没看完。短篇小说集《地球上最后的夜晚》薄,且很好读。导演毕赣也用了这个书名当他电影的名字。而博尔赫斯什么的,母语也是西班牙语,这么一想,我感觉好多了。正是因为都说西班牙语,我的秘鲁朋友说她在马德里感觉比在法国要更舒心,这也是她父母为什么从北京搬走没去法国也没回秘鲁而选择了马德里的原因。“并且这里更便宜!”我也很快发现了,那是第一天中午,她带我和两个朋友去街边小餐吧的时候。

那天,我们无意中在路边偶遇她的两个从阿姆斯特丹来的朋友,他们也曾在中国住过。我们总得坐一下,喝一杯吧,于是选择了马路对面的一家小餐吧。天还有点凉,我们坐在了室内。这是一家看起来很亲民很随性的小餐吧,并不大,满满当当的,有人点了打包走,有人坐在屋里吃。我看着吧台前陈列的食品,点了一份油渍鱿鱼沙拉。我和朋友说要喝一杯当地最有代表性的酒,一般中午我不喝酒,喝完会想睡觉,好在现在是度假,就算昏昏欲睡,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她给我点了一杯 Vermouth ,小小一杯,棕色的,盛在玻璃杯中,加了冰块和柳橙。我们站在吧台前排队点餐时,有个坐在吧前独自进餐的老头,他好像对我很有兴趣,跟我搭讪,我们语言不通,我不会西班牙语,他也不怎么会说英语,他就用手势和表情告诉我意思,大意是,这鱿鱼沙拉也就那么回事儿吧,太硬不好嚼。果然他说的是对的。如他所说,不过总比柏林的要好吃一点,聊胜于无。

电影《八月处子》

结账的时候我震惊了,我的那份鱿鱼沙拉加上酒,才 2 欧元。天呐,这 2 欧元跟柏林能干啥啊,有些超市里的法棍都要 2.19 欧元,还不怎么好吃。曾经柏林的口号是“贫穷且性感”,号称是全欧洲最便宜的首都,我觉得我被骗了,可能曾经是这样的,反正性感我没看出来,贫穷是真,柏林的物价并不便宜,尤其是饮食,经常让我觉得贵且不值。

洛尔迦雕像立在马德里圣安娜广场。广场旁边有几家餐馆,其中一家是朋友带我来跟另两个朋友见面的地方。“你要摸摸吗?”朋友问。我当下想到的是纽约华尔街的铜牛,已经被游客摸得闪闪发亮。“那就摸摸吧。”我说。轻轻地摸了一下洛尔迦的雕像。摸之前,正有两个小女孩往他的塑像上爬,要摸他手里的和平鸽呢。

洛尔迦在 1936 年 8 月 18 日被国家主义者枪杀,他到现在都没有墓地,遗骸下落不明。他的诗却流传至广,全世界都有他的读者。中国最早翻译他诗的是戴望舒,后来他的好友,同时是诗人的施蛰存在 1956 年主编出版了一本《洛尔迦诗抄》。洛尔迦还深深影响了北岛和顾城。不过我看北岛的写作风格,明显没被洛尔迦影响太多,倒是顾城诗里有些洛尔迦的影子。

费德里科·加西亚·洛尔迦(Federico García Lorca, 1898-1936)

见面的两位朋友也很有意思,一位华二代,在马德里长大的,会讲汉语,用西班牙语写剧本和小说。他父母都是翻译。另一个男孩才 19 岁,是秘鲁来的,在马德里上学,正在学汉语,因为他喜欢王维的诗,想以后翻译中国的诗。可惜他不会说英语,我也不会说西班牙语,所以我们只能靠我的朋友从中给我们翻译。我的朋友说他是个天才,得过一个国家级别的诗歌奖。我也没有看过他的诗,但从我们一路散步聊天,看他总是要问我一些问题,我就知道,我的朋友说的可能也不太夸张,他是个对万物都很好奇并且温柔的人。

对了,温柔,这个词是可以形容这两个新朋友的。他们温柔而友好,而且还带着拉丁民族特有的对人的亲密感。我们毫无顾虑地在合影时挽着对方胳膊或搭着对方肩膀,在散步的时候也挨得特别近,完全没有“社交距离”,这对我来说,也算是不常得到的体验了。尤其是在德国柏林生活了好几年后,我虽接受了柏林人的生硬和距离感,但依然怀念人与人之间更亲近、更随意的交往方式。这么说吧,他们两个给我的感觉,比我在北京感受到的更亲近,遑论在德国。

二、红色的马德里

可能正是这种亲热又随性的劲儿,让西班牙人在电影里也被固化成世界各地群众心里的“西班牙”人,尤其是电影里的女人,应该是激情、浪漫、热爱生活,并不被循规蹈矩所禁锢的。比起法国人,西班牙人更热情奔放。或许这可以从服饰上窥得一斑。也只有在西班牙这样的地方,才能见到大面积漂亮的正红色,热情得就像鲜血,只有在这里,商场里小铺上才有各种各样夸张的红色花朵造型的饰物,让我这平时不怎么喜欢戴首饰的人都爱不释手,买了好几种,在这方面,法国更内敛,意大利更讲究品牌,而西班牙人不管这些,只要是能展现出内心火热和感情的,他们就愿意制作,就愿意佩戴。有意思的是,这里退货不包括饰品,当我打算退掉几对耳环的时候,柜台的两位年轻女士跟我说,这不能退,然后给我看了小票下面写着的西班牙语,我说好,我回去送给朋友。她们都笑了。这绝对是个好主意,我又买了几对,它们那么可爱,即使不戴,看着也很让人高兴。

本来不想购物的我,在朋友的撺掇下,也开始忍不住试了许多衣服。即使是同样的品牌,在马德里选的和在法国或德国选的就是不一样。比如印满彩色花朵的造型夸张的短款连衣裙,我相信柏林不会进很多件,而这同样也不是巴黎人的口味。这里还有许多当地小品牌,当地人在穿衣服上实在是幸福极了。

逛超市的时候,我惊讶地发现有许多食品都在一欧元以下,而这绝对比柏林要便宜。朋友说,比波尔多也便宜。在波尔多,随便买点什么就花个二十欧,在这里,结完帐还不到十欧。甜点柜台上的甜点也玲琅满目,基本都是二欧左右,我非常肯定,同样的大小和用料,在柏林得四五欧。而且——很有可能还不如这里好吃。

走在路上,我对朋友说,不知道意大利和西班牙的区别是什么?她说,西班牙没有意大利的黑帮气氛。我说对,但可能有点皇室气氛。

老年人打扮得比较保守,从第一次来马德里我就发现了,个头矮小的西班牙老年夫妇,常挨得紧紧的或挽着对方的胳膊,男人西装革履,女人穿丝袜高跟鞋,或者漂亮的女士平底鞋,挎着小包。有些上了年纪的女人和闺蜜一起出来,也是这种打扮。只有在这里,我才发现那种偏橙的红色的口红是那么适合她们,还有那漂亮的鲜红色指甲油,并不觉得夸张,只会让人眼前一亮。打扮的确是得看环境,这里的环境就提供了一个可以郑重其事打扮的舞台。

电影《里夫金的电影节》

尤其是,这里的人挺好的,简单,没那么多事儿。就跟我第一天中午在饭馆里碰到的老大爷似的,那么家常。

这里简直是便宜又自在,饮食丰富且性价比极高。毫无匮乏感,包括感情。

我想到了三毛,还有三毛的荷西。可能只有在这里,三毛才能成为三毛,她的传奇才被认可吧,只有西班牙情人,才更符合她的至情至性吧。

也是到了马德里,我一下子明白了阿莫多瓦电影里的色彩,那些大红大绿,那些繁茂的植物,还有人与人之间有些荒诞却又顺理成章的关系。我并非他的影迷,只是听说过他的大名,在网上和地铁站里看过他的电影海报。我只在电影院看过他的一部《平行母亲》,是他最近的一部作品。疫情期间阿莫多瓦写的隔离日记很好看,“从那时起,我像个野蛮人,按照日光照进窗户和阳台的节奏生活”,整篇文章洋溢着虽然沮丧甚至有些绝望,但感情非常充沛,他坦露自己的心情,甚至是灵魂。他写自己看电影,007 什么的,还有关于查维拉·瓦尔加斯的纪录片《查维拉》( Chavela ),写到自己看得泪流满面,这么直接的表达真让我对他刮目相看。

电影《平行母亲》

三、彩色的城市

“马德里的阳台真美啊!”我的朋友跟我说,“你不觉得马德里的阳台特别好看吗?”刚开始我没觉得有什么特别的,而且这些阳台也不太大。直到第三天,有些熟悉了马德里,走了几遍同样的街,我惊觉这些阳台的确很漂亮,各有特色,大部分是铁质的,有些还带有雕花。马德里色彩斑斓,几乎每幢楼都是彩色的。淡粉色、藕荷色、玫红色、橙红色、赭红色、浅蓝色、铁灰色,像一幅幅水粉画。这些阳台看久了,会发现它们和所在的楼以及这座城市搭配得很好,相得益彰。我更喜欢矮一点房屋的居民楼,那更有生活气息,更放松。不像有一条大街,周边都是很高的现代建筑,房屋装饰极其繁琐,让人看着烦躁不安。老式建筑也是富丽堂皇的巴洛克风格,看多了,终于明白为什么在 18 世纪后逐渐没落,实在是过于华丽繁琐,让人有种难以承受之重。马德里还有许多红砖建的房子,包括教堂,这让我感觉很亲切。这次我们只去了一家博物馆,上次来,我去的是国家博物馆,这次去的是它对面的 Thyssen 。这样很好,离得近,也勾起了我第一次来这里时的记忆。博物馆的藏品太多了,根本看不完。我迷上了看画,在盯着它们的时候,我总会想到童年在大自然里度过的时光。当我们逛得疲惫的时候,我就说去它的咖啡馆坐一坐吧。喝一杯酒,抽一根烟,坐在院里,欣赏一下院里的绿树和盛开的红色茶花。

电影《崩溃电影的女人》

我们去了文学区,叫 el barrio de las letras ,街道都是以作家诗人命名的。这些房子就看着让人舒服,色彩同样各有不同,街道很窄,但足够行走。它并不是横平竖直的结构,有时候还会带个拐弯,餐馆、小店像宝石一样镶嵌在这些街道上。我们走到塞万提斯住过的公寓,它的底层是一家历史悠久的餐厅,叫 Casa Alberto ,介绍里说这家历史悠久的酒吧和餐厅“于 1827 年开业,提供经典小吃、海鲜和肉类,以及自制苦艾酒”。可惜了,我们当时没有进去喝一杯。从门口看,里面的客人还不少,有些就坐在吧台喝酒呢,估计喝的正是苦艾酒。

我们一直在走路,一天走了十二公里。膝盖都疼了,但并没有觉得太累。相比起来,北京和柏林就完全不适合走路,走路会变得一种苦行。马德里完全是个适合走路的好地方,最好的是道路高低起伏,错落的景致让人的视线永不感觉乏味。上下坡度刚刚好,有时候根本感觉不到在走上坡和下坡,直到看到小路向下延伸,才发现哇,刚才是走了段上坡啊。

马德里还有一多,就是松树多。从朋友父母住的郊区邻居独栋房屋的院里,到皇宫旁边的住宅区的草地上,到处都是高大的松树。不知道为什么马德里有这么多松树,而松树正是我最喜欢的树。在这里见到自己最喜欢的树,这种感觉是惊喜加感动的。

彩霞满天。

朋友请我吃海鲜饭,带我来了一家她特别喜欢的做海鲜饭的餐厅,我才发现原来海鲜饭用的是有点硬的米啊,并且略咸,有点油。

四、活得滋润

街上的女子,爱美,爱打扮。男人喜欢穿四个口袋的猎装夹克。看过不少中老年人都穿这种夹克了。这种款式,柏林穿得人很少。

朋友总是问我,你觉得这个男人帅吗?很奇怪,吸引我的都是上了点年龄的男人。或许正是我对他们的文化不够了解吧,能够从外在气质上看出来读书读得比较多的(仅仅是一种感觉)、有一定阅历和审美的,看起来经常接触不同信息和文化的,就比较吸引我。柏林当然也有不少看起来很有文化的中老年男人,他们大部分瘦得像一根金属棍儿……而马德里的,就柔和多了,他们也没那么害羞,若对你好奇,会迎着你的目光,看上好几眼。戴着口罩,我们依然可以眼神交流,四目相对。

我立刻就有了一个疑问,为什么柏林的中国人个个像霜打的笳子,马德里的中国人就显得很滋润很融入的样子?我在街上看到他们,感觉他们看起来状态很舒服,完全没有紧张之情。

肯定是跟风土人情和社会制度有关吧。

我和朋友去了她家附近的一个小卖部,当时已经快晚上八点了。她一进门就说,这是中国人开的。你好!我一进门就说。但那男的回 hola 。她也说你好!hola。男的说。你好!她锲而不舍地又说了一遍。这次男的反应过来了,你好,你好。你看,你不信我说这是中国人开的吧?没有没有,我有点不好意思了,我没不信。小店就是那种典型的小卖部,如果不看柜台上货品的产地,简直跟国内没什么两样。他跟我们聊了半天,问他店几点下班,他说十一点。又说我们这些华人,兢兢业业,做小买卖,就是靠勤奋挣钱。走的时候,他也既热情又随意地说,下次再来啊。

迎着彩霞,踏着上上下下的小路,我们又回到了她家。

电影《里夫金的电影节》

以前我被那种“想改变这个世界”的话所打动,来源于格瓦拉、摇滚乐和“六八一代”等,现在我居然被“我只想过安静的生活”这样的话所打动。来源于洪尚秀电影的主人公,她们总是说想过安静的日子。一度我有点转不过弯来。现在我依然会被那些试图改变世界的人和精神所吸引,然而我再也不会看不起那些过好小日子的人了。或许是明白改变世界之不易,或许是发现搞文学的人需要更向内看,总归是要走进内心,在内心进行思索,而非仅仅是外部行动。又或许是一个安全、稳定、幸福的社会,是不需要那么多人去“改变世界”的。即使改变世界,也不仅仅只有一种办法,过好自己的生活,也许也是改变世界的一种办法。比如狄金森。她写的诗,就会这世界增添了光彩,无意是的确是改变了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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