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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子:白蒲的草|中原作家

原标题:夏子:白蒲的草|中原作家

作者|夏子

来源:雉水先锋(微信公众号)

我是一个没有故乡的人。小时候,父母经常调动,我也跟着四海为家,从不知道自己的根在哪里。有人说,乡愁就是童年味蕾上的记忆。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也是有故乡的,而且非古镇白蒲莫属。

白蒲是苏中平原上一个很有名气的古镇。有名到什么程度呢?据父母回忆,那年父亲调动工作有几个地方可供选择,一是地区城市南通,一是县城如皋,还有一个是古镇白蒲。母亲出生农村,从小就耳闻并非常向往方圆几十里最为富裕繁华的白蒲镇,所以,她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白蒲,并在以后许多年里,无论有多少次“人往高处走”的机会也从未动摇过。

十二岁的我就这样随父母来到白蒲。

相传这是一片由长江冲击出来的土地,成陆已有两千多年,因滩涂上长满白色蒲草而得名。我没有研究过古镇历史,不知这种说法是否属后人附会,但我显然对这个既有野趣又有诗意浪漫的名字一见钟情。如今,时时牵扯我记忆的,依然是那些“草”。

离开白蒲二十多年,每有从前的朋友过来,总会给我带些白蒲特产——茶干。

茶干,其实就是豆腐干,只是在模样和味道上跟普通豆腐干有所不同。从模样来看,它是一片3厘米见方、0.5厘米厚的小片片;从口味上说,它比一般豆腐干柔韧劲道,独特的五香酱料味也更为雅致,这与它的制作精良有关。白蒲茶干的原料是优质白皮黄豆,制作时加入十几种佐料,其中有一味白蒲人自制的三伏酱油,算是“独门秘籍”。经过21道工序,出锅时要将小小茶干的对角折起来,不断裂才算合格。如果非要把它跟“茶”扯上关系,也可以说得有文化一点。从前白蒲古镇是通扬运河边上的码头,商贸相当发达,镇上有很多茶肆,人们常常一边喝茶谈生意,一边用它做零食,加上它色泽跟茶很配,久而久之就被唤做“茶干”。别看茶干很小,名气却很大,几乎是白蒲特产的代名词。如果一个人说到白蒲却没有提到茶干,那就相当于说到扬州没有提到包子,说到南京没有提到盐水鸭一样。

白蒲茶干不光名声在外,也是镇上百姓最常见的食物。白蒲人餐桌上大部分炒菜炖菜里都会加上茶干这一味,有时放点葱花单独炒一炒,或直接淋上几滴香油,就是一道佐酒小菜。

我最喜欢没事跑到厨房,趁妈妈不在意,偷偷拈上一片扔进嘴里,或干脆抓上一把,一边做作业一边当零食吃,就像其他地方孩子吃花生米炒蚕豆一样。那个年代,白蒲镇的孩子拿“茶干”当零食吃,估计就跟今天的孩子吃巧克力和饼干差不多。

那些年,我放学后经常有一大任务:去茶干厂门市部买晚饭菜。

国营茶干厂在镇东,要走很远才能到。很大的厂区门口有个门市部,依稀记得门楣上挂着一块匾,上面写着“只此一家”,听说是乾隆皇帝的御笔。不知那块匾是不是真文物,但那四个字的确遒劲有力,相当潇洒,我总会多看它两眼,有时还默默临摹几下。传说乾隆下江南经过白蒲,尝到茶干龙颜大悦,挥笔题下这几个字。

门市部窄窄的柜台上,放着一个巨大的竹编大箩筐,里面的茶干有两种形制:包装好码整齐的可以买了送人,散装的供本地人买回家现吃。

白蒲茶干包装很独特,以“扎”为计量单位。用一根细细长长、非常柔韧的蒲草,把二十片茶干捆得方方正正,就是一“扎”。十小“扎”捆成一个大“扎”,贴上商标,出门走亲访友的白蒲人总会带上十扎二十扎做伴手礼。

用来扎茶干的蒲草,学名叫“关丝草”,长于长江边,晒干会发白。我总疑心它就是两千多年前长在滩涂边上的白色蒲草,穿过绵长的岁月,一直陪伴并时时提醒白蒲人:那片质朴而原始的土地才是我们的来处。

我吃完茶干后有时会把蒲草收集起来,编成有趣的玩物。在我的感觉中,这细长的蒲草才是茶干的灵魂,古朴、清香、散发着乡野的味道。看到它,会勾起我对运河边上那座古镇的思念,这思念跟蒲草一样,绵长、坚韧,生生不息。

千年古镇白蒲,饮食文化相当发达,美食多不胜数。每到过年就是美食大聚会,家家户户都要做跑油肉、熏鱼、香肠、咸肉、鱼圆、姜丝肉……,蒸馒头,熬炒米花生糖,忙得不亦乐乎,空气里都弥漫着厨房的香味。如今,小时候常吃的三香斋茶干、蟹黄鱼圆、万珍黄酒等都成为远销各地的特色美味。

但我最难忘的白蒲美食并不在热闹的过年,也不是这些声名远播的特产,而在夏天的“草”里。

最回味的是土生土长白蒲人才真正懂得的甜品——藿香饺。

我家住的是单位宿舍,左邻右舍来自四面八方,没有一个本镇人。严格来说,我在白蒲生活多年,并未真正融入古镇的文化和生活体系中。在外乡人眼里,我是白蒲人,但在真正白蒲人眼里,我只能算个“外乡人”,这种微妙的区别,大概只有本地人才明白。

但这并不妨碍我能吃到“藿香饺”,因为我有几个死党,都是“正宗”白蒲人,我经常有机会蹭吃蹭喝。

那时的白蒲镇,还残存有不少古味。跟许多江南古镇一样,一条主干道两旁,延伸出许多弯弯曲曲的巷子,像毛细血管一样,组成古镇的骨骼和脉络。

那些长长的巷子,中间铺着青石板,两边是青砖碎石。雨天,青石板泛着亮光,两旁的老砖长出青苔,活脱脱是戴望舒诗中的“雨巷”。不过,我未曾见过打着油纸伞“丁香一样结着愁怨的姑娘”,倒见了许多放学后踩着青石板跳房子唱儿歌或捉迷藏疯玩的小伙伴。

长长的青石板路两旁,每隔不远就会出现对开的木门,那些半掩半开的门,总会让人产生无限好奇,并有推门而进的冲动。

如果真的推门而进,果然是别有洞天的。

门里往往是一个天井,住着几户人家,穿过天井往里走,又会看到新的天井,住着一个新的群落,就这样穿过一个又一个天井,经过一家又一家门前,就像糖葫芦一样,仿佛一条走不完的串串路。但就在你不知道还有多少天井在前面的时候,忽然发现自己已经走出一扇门,出现在另一条平行巷子的青石板路上。

铺着青石板的巷子和许多天井串起的人家,形成古镇纵横交错的肌理和纹路,那些庭院天井里散发出来的,才是原汁原味的古镇风情。

古镇人家生活很有情调。无论多么破旧的门廊进去,都会有一个大小不等的天井,那些天井不管如何逼仄凌乱,角角落落里都会放一些长满花草的旧脸盆、痰盂、瓦罐、铁锅,花草并不名贵,但五颜六色,煞是好看,有月季、凤仙、马齿苋、万寿菊、珠兰等等,还有成片的藿香草。

藿香是一味中药,能够清热解毒。在古老天井那些潮湿阴暗的角落里,总会从砖缝里冒出一簇一簇生命力极强的藿香,长得蓬蓬勃勃,郁郁葱葱。夏天傍晚,搬张小桌子放在天井里,摘几片鲜嫩的藿香叶,泡在开水里,味道清凉,香气扑鼻,考究一点的,加上几根茶叶,更有一股别样的味道。在白蒲,藿香凉开水是夏日最好的饮料,消暑解渴,清香宜人。

精致的白蒲人还给藿香草找到一个更妙的用途:做藿香饺。

选巴掌大小、特别肥嫩的藿香叶,摘下来洗净,包上豆沙馅。这个豆沙馅也是“白蒲秘籍”,除了在赤豆沙里加入白糖、桂花、食油外,还要另外拌进一点猪油,这样,冷馅坚硬成型,热馅滋润流淌。把豆沙馅装进藿香叶,随叶形包成饺子状,在面粉糊中滚几滚,放入沸油炸到脆黄,捞出可食。

放在盘中的藿香饺并不养眼,因为叶子各不相同,导致藿香饺大小和形状并不整齐划一。但一口咬下去,无限惊艳。黄脆的面皮、青绿的藿香叶、深红色闪着油光的豆沙,带着桂花的浓香、藿叶的清香和猪油的荤香,混合成一股难以言传的独特甜香,滑入口中、胃中,真是甜而清冽、油而不腻。在那些没有冰淇淋的岁月里,白蒲孩子吃着这样的甜点,简直就是人间极品。

至今还记得吃藿香饺的场景:在小巷深处的某一扇大门里,在某一个长满藿香草的院子里,在夏日傍晚混合着花草与青苔味的微风里,听着厨房油锅的嗞嗞声,几个孩子贪婪地抢吃刚出锅的藿香饺,连说话都怕耽误时间,只偶尔腾出嘴来嘬一口藿香凉茶。那份安静而热闹的人间烟火,真是最值得品味的人间甜蜜。

藿香草的生长期在夏天,一旦开出紫色小花,叶子就会变硬变小。只有在盛夏,才能在一大片藿香丛中选出几片肥嫩的叶子,因此,白蒲人自身也很少有机会吃到美味的藿香饺。

离开白蒲后,我曾经多次试图在自家阳台上种一盆藿香,却始终未能成活,当然更不可能吃到藿香饺。正因为此,这种扎根于白蒲的稀有美食,才更令我回味无穷。

除了藿香饺,还有一种美食自离开后也再未吃过,记忆中它有一个怪怪的名字:“冷冷。”很多年后,我才知道这种食物的学名叫“冷蒸”。清代《邗江三百吟》中早有记载:冷蒸,大麦初熟,磨成小条,蒸之,名冷蒸,以其热蒸而冷食也。

冷蒸的食材不是草,是青苗。食用时令比藿香饺更短,大概只有初夏的那二十多天。人们把刚刚爆浆的麦穗摘下来,装进麻袋,把青麦粒摔出,像炒茶一样放进锅里文火慢炒到由青转黄,去掉皮壳,倒进石磨盘,黄中带绿的冷蒸就会沿着磨盘一丝一丝吐出来。

每到初夏时节,大街上经常能看到有人挎篮叫卖。竹篮里有香气扑鼻的栀子花或木香花,若篮子上盖一条干净的湿毛巾,里面一定是冒着热气的冷蒸。买回家去,加几根韭菜,用油炒一下,或做成饼在油锅上烙一烙,味道极美。

我还是喜欢用手捏着吃。捏冷蒸是个力气活儿,也是个技术活儿,要用足力气才能把青黄麦丝捏成一团,边捏还要边揉搓,冷蒸团才有韧性,Q弹爽口有嚼劲,那些青麦粒中的浆汁就是天然的食用胶。

听大人们说,冷蒸虽好吃,性价比却极低,麦子成熟后做成面粉,产量要高得多。若非青黄不接、食不裹腹,农民又怎么舍得把尚未成熟的麦穗摘下来吃呢?如今,许多物质馈乏年代为对抗自然而形成的食物,都成了地方特色美味,但很少有人再想起食物背后的苦痛与无奈。在历史发展的长河中,人类的智慧总是以各种形式呈现着。

比起远销各地的白蒲名产,那些扎根故乡大地、超过时令就再难吃到的“草”,因其只存在于独特的时空,才更令我难忘。它们如同我遗落在古镇的青春,短暂却散发着温热和清香,成为我与古镇之间无法割断的脐带。

作者简介:

夏子(夏健), 1980 —1999年生活于白蒲,毕业于白蒲中学,也曾任教于白蒲中学。现为南京广播电视集团纪录片编导、电视剧编剧,代表作有3 集纪录片《南京长江大桥》、23 集电视连续剧《花开有声》等,曾获中国新闻奖、中国电影金鸡奖、中国电视艺术星光奖、国家广电总局优秀撰稿奖、江苏省精神文明“五个一工程”奖等。返回搜狐,查看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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