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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史学荐书244 | 罗伯特·卡尼格尔《守卫生活:简·雅各布斯传》

《守卫生活:简·雅各布斯传》([美]罗伯特·卡尼格尔 著,林心如 译,上海人民出版社·光启书局,2022)

关于本书

本书是现代城市思想家简·雅各布斯(1916—2006)的个人全面传记。1961年,雅各布斯写下《美国大城市的死与生》,从此改变了世人对城市及城市生活的看法,时至今日,在任何有关城市规划的讨论中,她的思想仍然在发挥着巨大的影响力。

本书以细腻的讲述,揭开了这位女性非凡的一生。她养育了三个孩子,写了七本书,拯救所居住的社区,被捕两次,参与了数千场辩论而从未落于下风。回溯过往,她还是一个挑战老师的学生,高中时代的“诗人”,初抵纽约后在《时尚》《钢铁纪元》《建筑论坛》等杂志媒体上磨练写作技巧的撰稿人。她在纽约这座多元化的大都市中观察街道生活,吸收知识,直至写出了著名的代表作——《美国大城市的死与生》。她积极参与有关城市规划的讨论与运动,对不合理之处提出批评并亲身抗议。她反对美国城市规划巨擘罗伯特·摩西的纽约高速公路计划,以及城市更新浪潮下的改造计划,这将令其中实实在在的居民生活被迫发生重大改变,她为此挺身而出,组织抗争,一度得到小罗斯福总统夫人等人的发声支持。因为她,邻里居民的个体生活未被摧毁,而纽约这座城市也得以保有今日的街区风貌。

《守卫生活》以时间为序,讲述了简·雅各布斯在斯克兰顿的童年及少年,在纽约的成长及巅峰时代,以及在加拿大的晚年时光。作者向我们展现了一位始终好奇城市是如何运作,始终将城市中生活的人放在首位,以常识和独立思考挑战权威的杰出女性,同时也将我们带入到20世纪下半叶,那个勇于提出问题、直面挑战、愿为他人利益奔走疾呼的智识年代。

关于作者

罗伯特·卡尼格尔(Robert Kanigel)

曾在麻省理工学院担任科学写作教授十二年,现为全职作家。曾获古根海姆资助金,以及格雷迪-斯塔克科学写作奖。其他著作有《在一座爱尔兰岛屿上》《天才无限家》等,后者入围全美书评人文学奖决选、洛杉矶时报图书奖,并被改编为电影。

关于译者

林心如

台湾大学文学院学士,巴黎第八大学当代艺术及新媒体研究所硕士,国际艺评人协会(AICA)法国分部会员。

目录

序 1

·第一篇  资历有限的女人:1916—1954

第一章 宽阔的住所 21

第二章 反叛者 43

第三章 “女性的猫头鹰巢”,以及简·巴茨纳小姐教育过程中的其他里程碑 59

第四章 精彩奥妙的世界 76

第五章 晨边高地 94

第六章 女人之职 107

第七章 《亚美利加》 121

第八章 “贫民窟” 137

·第二篇  跃入大世界:1954—1968

第九章 幻灭 161

第十章 哈佛大学的十分钟演讲 182

第十一章 值得交谈的人 194

第十二章 提出一份手稿 219

第十三章 哈德逊街上的雅各布斯妈妈 250

第十四章 硬件的缺陷 261

第十五章 西村战士 283

街头斗士 283

马基雅维利先生和女士 286

拯救我们的人行道 290

被鸭子啄食 292

“就连一只麻雀也不行” 305

第十六章 白宫午餐会 313

“亲爱的,来场九分钟的美好对谈” 313

黑曜石时期 317

特艺彩色的梦 324

第十七章 五角大楼的毒气面罩 329

·第三篇  奥尔巴尼大道上:1968—2006

第十八章 自成一圈 349

第十九章 安家落户 367

第二十章 我们的简 389

第二十一章 焦头烂额 403

第二十二章 亚当·斯密、马克思与简 417

第二十三章 彼此信任的网络 433

简和她的朋友 433

诚实守法或尊崇位阶 444

伊利亚姆纳水陆连接道 452

年老体衰 458

第二十四章 重大的理念 463

《死与生》的评价变迁 463

“辅祭者”和“叛教者” 474

遵循大自然 484

第二十五章 文明之子 486

致谢与文献 509

注释 517

参考资料 604

想想你会想聊聊哪些关于简·雅各布斯的事,而与此同时, 你很难让自己不去好奇她究竟会快人快语地回你什么话。

你可能不会想和简辩论,因为她肯定会赢。在口头争论一事上,她可是所向披靡。在尚未写就《美国大城市的死与生》, 30 多岁时,她为一本重要杂志写了篇火药味浓重的文章,但杂 志发行人对此报道提出了质疑。简跟发行人见面时,只用一项说 明来为她的报道辩护,她说这是“事实和第一手观察构成的长 篇文章”。后来,她问一个投合的同事,为何刚才不多为她挺 身而出说点什么?对方回答:“我没必要出场,因为那个可怜人(发行人)已经踢到了块铁板。”

你可以说简·雅各布斯不会欣然容忍他人的愚蠢。这是事实,但你不会想指出这一点,因为这是糟透了的陈腔滥调,你不 会想在简的面前重弹老调。在她面前,你会想拿出自己最好的 表现,不过如果你的论点有缺陷、缺少中肯的例子、洞见有失清 晰,那么你很可能不会想自暴其短。因为如果你暴露这些缺失, 不管是在她位于格林尼治村(Greenwich Village)家里的厨房餐桌旁,或是之后在多伦多公开的聚会上,又或是在一群学者之间,她都会毫无顾忌地把矛头指向你。罗杰·塞尔(Roger Sale)在 1970 年的《哈德逊评论》(The Hudson Review)中如此写道: “是有办法和简·雅各布斯争论,但这些办法不像你以为的那么多。因为依照她的主张,她几乎总是有道理,而真正的问题要到 你开始思考她遗漏的部分时才会浮现。”

简(所有人,包括她的三个小孩都这么叫她)写了七本书,拯救了邻居,阻止了高速公路的兴建,曾经被逮捕两次,沉浸在大批仰慕者的极度崇拜中,还在厨房餐桌旁进行过无数次的讨论和辩 论,而她总是讲赢。至少在晚年(尽管有理由认为早在她小学时 期就如此了),她总是主导谈话。她倾听、她回应、她挑战。她思考自己想说什么,然后说出来;没裹上任何糖衣,也不刻意圆滑, 就这么直白地脱口而出。你可以说她冷酷,也可以说她诚实。曾有人这么说过她:“她完全不是那种亲爱、和蔼的老人家。”

简是个再正常不过的人,在所有大方面都健康快乐。她有爱她的朋友,她也善待他们,态度亲切、充满爱。她这人可以很有玩心,甚至傻乎乎的;至少她曾把脸挤压成好笑的形状让别人拍 过一次照。当你和她打招呼,她会用双臂紧紧环抱你。对她来说,书写几乎是世界上的头等大事,书写令她得以帮助自己的孩子、朋友和邻居。她总是直言不讳地道出自己的想法,不晓得如何拐弯抹角。有一次,和她合作的一位杂志编辑,在她向《纽约时报》(The New York Times)吐露自己的想法时对她说:“我认为 你真的不该这样大谈自己的意见......”

现在,在看过上述诸多描述后,我们有理由提问:她总是这样吗?或者这是随时间发展出的一种个人特质?因为第一本书出名之后才变成这样?也或许是在她迁居多伦多,成为该市一位备受尊敬的代表人物之后才如此?这些是一名卓越人士有时经年累月地养成、化为自己一部分“个性”的造作,还是她向来如此?

·雅各布斯写了七本书,其中最让人印象深刻的是《美国 大城市的死与生》(下称《死与生》),这本书在 1961 年初版后不断再版,并且被奉为重新形塑人们对城市的看法和附加期许的巨 作,影响卓著,更胜其他。谈到《死与生》,读者们有时会表现出与这本书相遇对他们来说几乎像是一次宗教经验。读这本书之前,他们还是原来的自己,读过之后竟幡然改变,此后他们的视野截然不同。他们的芝加哥、纽约或波士顿被重新形塑,当中重要与不重要的事物达到崭新的平衡。今日,对许多人而言, 简·雅各布斯是令人狂热崇拜的偶像,他们以《死与生》作为某种信条,就像《圣经》、美国宪法,是一座“真理”的宝库。我是在 20 世纪 70 年代初读到《死与生》这本书的,是早期透过本书受雅各布斯吸引的那批人。这本书大无畏地主张每一座城市都可能达至绝佳样貌,它对城市感性的肯定,就像我成长时期在纽约及之后在巴黎和旧金山领会到的那些,带来莫大的启发。

不过这些年过后,你正在读的这本书的主题并非城市、城市规划或城市设计。这并不是透过从城市前线收集关于活化(rejuvenation)和 再 生(revitalization)之类振奋人心的故事的一本书。它并不手把手拉着读者,带领大伙儿走过巴尔的摩复苏的站北区(Station North),或是布鲁克林士绅化的威廉斯堡 (Williamsburg);漫步过改建为住宅的旧仓库和办公大楼,或重新活络起来的商业区;或是为纽约或其他城市的犯罪减少和安定而欣喜;或欣赏打乱城市的城市公路被拆除后的波士顿和旧金山的景象。从适切观点来看,上述的每一项都可能是简·雅各布斯应该负责解决的问题。你的确会在这本书中读到这样的美好故 事,但它们并非本书主题。

确切地说,这本书是促使这类美好故事成为可能的这位杰出女性的传记。这本书回头凝望某段时期:当时,为数不多的城市生活正面报道,被掩埋在介绍新郊区发展、以苜蓿叶形交叉口连接的新州际公路、新一波公司往郊区办公园区大迁移的成堆新闻稿底下。本书凝望的是这样一段时期:旧的城市邻里被夷平,取而代之的是高楼住宅计划;贫民窟就是贫民窟,而所有人都知道,或自以为了解它们是什么;人们只要有意愿住在城市就会被认为有些奇怪。是凝望简·雅各布斯迈步环顾她的周遭,并促使其他人透过崭新角度观看这一切的时期。

在简的后半生,以及自从她在2006 年以 89 岁之龄辞世以来,她持续激起人们的热忱,其强度叫人刮目相看。人们称她为 “有史以来最具影响力的城市思想家”,排名超越了美国景观设 计大师奥姆斯特德(Frederick Law Olmsted)、美国城市理论家芒福德(Lewis Mumford)、纽约建筑大师摩西(Robert Moses)以及美国总统杰斐逊(Thomas Jefferson)。人们将她誉为“常理(common sense)的天才”、“美国城市教母”、“城市梭罗”以及“经济界的瑞秋·卡森(Rachel Carson)”。一篇评论她的著作 之一《 生存系统》( Systems of Survival )的文章写 道:“( 她)具有像伍迪·艾伦电影一般毒辣的敏锐观察。”有一部伍迪·艾伦的电影甚至反过来被形容道:“传达出简·雅各布斯式的抱怨...... 关于现代建筑和战后城市生活的疏离缩影。”人们将《美国大城市的死与生》和“马丁·路德四个世纪前钉在维滕堡城堡教堂的文件”相提并论。曾有个自称简·雅各布斯粉丝的男人造访她在纽约和多伦多的住处,并表示对他这个“城市迷”而言,“这就像是到密西西比州的雅园(Graceland)和图珀洛(Tupelo)旅行一样”。玛丽安娜·莫吉列维奇(Mariana Mogilevich)在一篇标题为《圣简的社群》(“The Society of Saint Jane”)的专文中写道,简过世之后,“不出所料,人们毫不迟疑地立刻开始神圣化她”。在“占领华尔街”运动期间,经济学家桑迪·池田(Sandy Ikeda)问道:“这时候简·雅各布斯会怎么做?” 而当 20 世纪 60 年代的反文化圣经《全球概览》(Whole Earth Catalog) 杂志创办人斯图尔特·布兰德(Stewart Brand)被问到如果可以成为其他人,他想变成谁时,他选了简·雅各布斯——一个“15 世纪威尼斯的首席女性,棒极了”。

个别而言,上述这些例证可能激起人们高度的好奇和兴趣,但是总的来看,它们令人心生疑惑:你可以景仰简·雅各布 斯——像我这样,然而却逐渐厌倦或怀疑人们对她吹捧有加;此 般夸大的言论并不会增进我们对任何活生生人物的了解。目前,我们不需要判定简·雅各布斯是否真的确实与她“明眼女士” (Mrs. Insight)的美誉相称,或者是否真的足以跻身“有史以 来最具影响力的城市思想家”之列,或是仅仅达到较低的凡人水平而已。的确,一如我们所知,有许多修正主义者对简·雅各布 斯留给世人的遗产提出多面向的质疑。但是,我们至少可以从这类对她的赞扬察觉一项铁的事实:几千位建筑师、城市社运分子、城市规划师、经济学家、无数的城市居民,以及提倡独立思考的人,就是以这种非凡的角度看待简·雅各布斯。和冷静、充满敬意的赞美相较,她所说的事或她诉说一件事的方式之中,有某种更能引发人们热忱和敬畏的存在;许多人透过阅读她的著作或听她的公开演说,成为她的追随者或助手。

这个现象令人不解的地方在于:简·雅各布斯并没有那些令 人引以为傲、足以提高公众声望的表面优势。比如说,她不是男的;她不富有;她直到将近 50岁以前,都没有获致任何重大的 公众肯定;她从来都不是美女,而她的不美甚至也没有让人留下印象;在漫长的公众人物生涯中,她一直是个脸圆圆大大、穿着 不合身背心裙装和运动鞋的年长女士。她有时近乎短促而尖声的音色,丝毫没有令人舒心欲睡的庄严感。为了介绍她自己的著作 或极力呼吁的社会议题,她不会全然回避电视访问或公开曝光, 但通常也不主动争取。她的第一本著作大获成功后,在要做个名人还是写书的抉择上,她选择了后者。于是,这一切都令人纳 闷:怎么会有这么多人为她着迷?

我认为人们之所以会为她而狂,几乎纯然是透过她的文字。她以一字一句表达自己的想法,而那些想法具有某种新颖、新鲜且震荡人心的特质,引人共鸣。它们以令人印象深刻的方式表 述,透过鲜明独特的箴言、如砌砖般构筑起来的证据和事实,一切合起来构成某种无可辩驳的“正确”。而且,对许多读者而言, 她看起来简直是在作他们的喉舌。或许你觉得不想和其他人一样从城市出走并进驻郊区,认为在一座不具特色的城市和无数陌生人一同生活很令人满意或者充满乐趣、引人入胜,而这里有位女士也这么想,她还了解这一切,并且促使你以某种新颖解放的方式去看你的城市,或许还有你自己。

然而,不止于此,她的话语还传达出某种立场、某种敏感度,对许多人来说具有不可思议的魅力和高度说服力。她的语言明晰易懂,但光靠清晰并不足以令人折服。她的这种语言也是难以控驭的,具战斗性,甚至很呛,大胆而独立,但又暗示她说的终究都只是常理,而且也许任何人都可以像她一样。

1940 年出品、曾荣获奥斯卡金像奖的经典电影《费城故事》(The Philadelphia Story)中有一幕,吉米·斯图尔特(Jimmy Stewart)饰演的小报摄影师和凯瑟琳·赫本(Katherine Hepburn)饰演的崔西·罗德这位十足的中产阶级女子都酩酊大醉,两人之间的情愫暗潮汹涌:

你是个很特别的女生,不觉得吗?(斯图尔特说))

你这么想?

是啊,我很清楚地知道你很特别。

谢谢你,教授,但我不认为自己很特别。

你是很特别。

其实像我这样的大有人在。你应该多到处走走。

当然,这部电影的每个画面,崔西·罗德说的每个字、表情和姿态,以及她的费城主线区腔调的每个音节,都更确立了如下结论:如果这世上存在着什么特别的人,那就是她,而加以否认就是刻意佯装的谦虚,或显示了她其实并不了解自己或对他人的影响力。

近六十年后,类似电影的这一幕于现实生活中重演,并且由简·雅各布斯担纲主角。1997 年,一位加拿大访问者问,为何像她这样的反传统者这么少?噢,但其实像她一样的大有人在。简回答他说:“你必须在不同的圈子里走动才行。我认识的人大都独立思考,他们真的都这样。”

“但你是个杰出的女性,你吸引那种人聚集。”

“不,我并不是那么杰出,”简答道,“我很迟缓。我总是在无意中遇到他们(反传统者)。我只是个很普通的人。”

这些话从简·雅各布斯的口中说出来,就如崔西·罗德道出的一样不真实。

当然,简仍诚实地补充:“不过我的言论清晰有力。”

·雅各布斯的文字不单是透过著述传达给她的崇拜者。她的追随者之中有许多并非透过《死与生》或其他较不那么知名的著作知道她,而是透过她身为城市社运分子的作为。对他们而 言,特别是在 20 世纪 60 年代以及 70 年代早期,社运就等于她的正职工作。这些大大小小的社会运动贯穿了她的生活:其中一 次,市政当局想要开一条路,它恰好穿过简的小孩会去玩耍的公园;另一次,当局认定她当时居住的整座格林尼治村是贫民窟, 预备让它被“城市更新”的阴暗、丑陋支配;再后来,当局计划开拓一条截去曼哈顿岛底部的巨大高速公路,而这几乎会毁掉她的整个生活样态。

除了试着加以阻止上述这些事之外,她还能做些什么呢?于是她挺身而出,在公开的集会上发言;她撰写有说服力、时而愤怒的信函;她请朋友暗中监督市政当局。她也帮忙筹办抗议活动。有一次,她锒铛入狱还被起诉,吃了四项重罪的官司。邻居们会到她家来,参与围着厨房餐桌举行的策略会议,决定要收集哪些详细资讯,或者如何运作、请哪个市政官员出面。简不是那个到处收集人们签名的人。她最常负责的是主导战略布局,且经常担任抗议行动的对外代表,在公开集会滔滔不绝地挞伐城市规划师,或开发商、市府官员,或当时他们面对的其他敌人。她大多数时候都会赢,就如她在阻挠纽约规划界龙头罗伯特·摩西的曼哈顿下城高速公路计划(Lower Manhattan Expressway)时表现的那样,抗争并使对方溃败。“简拿了把斧头砍向摩西,杀了他。”长期和她合作的编辑杰森·爱泼斯坦(Jason Epstein)是这样描述的。而简的邻居虽因她战斗策略的极度鲁莽、带领抗争时怀抱的狂热执念而大感不快,却仍然爱戴她。在人们的记忆中, 她是邻里的保护者和捍卫者。当她功成名就而报章杂志需要为她取一个称号时,她被形容成“贫民窟的芭芭拉·弗里奇”,或是“带领一批群情激昂的百姓冲向街垒的德法奇夫人”。

部分抗争是如此轰轰烈烈,它们之所以会在人们集体记忆占一席之地,部分归功于在相关书籍与文章中,简·雅各布斯与罗伯特·摩西的名号几乎不意外地都会一块儿出现——人们将她喻为大卫,去迎击摩西这个“巨人歌利亚”,其辉煌程度令人听起来感到仿佛这就是她,而为社区工作的“简·雅各布斯”就是她这个人最真实的面貌:她是负责筹组的人,社运分子,激进派,一个在黄沙遍布的城市街道上揭竿而起并和纽约市政府抗争、为民而战的女性。这所有的一切都是她,尽管她从未正面承认,但她必然乐在其中。虽说她更常公开表示的是:“我很讨厌不得不停下脚步,转而投身对抗强加在我和邻居身上的某种荒唐事。”如果倾听简所说的话,会发现这一切其实使得她搁置了自己真正的工作。

确实,每当她和对手的争斗告终,她并不热衷于寻觅下一只要杀害的恶龙;更适切地说,就像辛辛纳图斯(Cincinnatus)—— 这位在屡屡击败威胁罗马的力量之后,放弃了领导者权杖的官员,简会回归她在危机中被迫放弃的工作。当一切终告结束,再一次地,她会保留几个小时给自己,远离家庭,并吩咐她的丈夫 和小孩别让任何人来找她。而在那个情境中,在她的书、笔记和打字机之间,她重新进行深入的阅读、缜密的思考,无止境地推敲文字和想法,这使她成为 20 世纪最重要的智识界人物之一。

简在写就《死与生》之后,还写了许多本著作,且都举行了备受肯定的发表会,拥有数量可观的读者群,获得评论家的讴歌,各拥书迷。她以经济为主题书写,特别针对如何造就经济繁荣的城市和区域;这带有些许个人的特殊性,就像一些人说的:她的著述究竟是展现了真正的天才,抑或是特异而无关紧要的, 广大经济界对此的看法莫衷一是。她其他的著作转往不同方向发展。她编了一本关于姨婆和她在阿拉斯加冒险的书,还写了一本童书,甚至基于柏拉图式对话录的架构,写了更多本哲学著作。

你可以说这些书的“主题”各异,各自立于不同的基础上,写就它们的作者在挑选主题上看似没有连接,总是突然转向。但是,你也可以将它们视为关乎一个大的总主题。简曾说过一个她幼时的故事:有一天,她和父亲坐在位于斯克兰顿(Scranton)的家门口,聊天内容离题到谈起庭院里的橡树。她父亲问她:“这棵树的目的是什么?”这当然是一个诘问法。他想透过提问来把讨论的主题引到其他事上,而问题的答案体现出某种类似哲学的东西。这棵树的目的?它到底需要有什么目的?它是活的。“我提出自己的见地回答了这个问题,”简后来忆及,“那就是:‘生命的目的是活着。’”而她父亲答道:“对,那棵树具有强大的生命动力——任何健康的、活的东西皆如此。”

将《美国大城市的死与生》视为一本关于城市的书是理所当然的,但将它视为一本关于衰亡与生命的书或许更为贴切。简所有作品都如此,它们是衰颓、消亡与和这些成截然对比的生命的众声合唱和对话。关于《死与生》,简说她从来都不特别关切促进某一座特定的完美城市,而“只是想知道如何让(其中 的)生命持续”下去,并且“在我的想法里,这就是生命的目的”。在这本书卷首,简引用了小奥利弗·温德尔·霍姆斯 (Oliver Wendell Holmes Jr.)的名言:“生活就是目的本身。唯一的问题在于,是否值得生活,要看是不是有足够的活力。”她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所写的一篇关于开放雇用女性工作的文章, 就充分传达出机器的愉悦碰撞声及工业的蓬勃朝气所显露的繁忙。简看着父亲帮助病人恢复健康。她在成长过程中听到关于叔 叔比利(Billy)精力旺盛的事迹,还有姨婆深入阿拉斯加荒野冒险的故事。对于斯克兰顿的式微,以及她在青春期时造访的一座北卡罗来纳州偏乡村庄几年内如何逐渐衰退,她都深感烦忧。关于伟大城市的生活,带给她最强烈冲击的并不只有它们的多样 性,还有它们的活力。仿佛终其一生,她都寻索着为男性和女性 造就满意又朝气蓬勃的生命之必要条件。

少女时期的简全力投身女童子军活动,她当时隶属于“我的朋友和我认为的宾州斯克兰顿最棒的女童子军团”。22 但是这团 体后来变得太出名、太庞大,管理单位于是决定成立第二童子军 团,在同一间教堂、不同的时间集会。简留在原来的团队,但很快就觉得这个团队“无聊而涣散”。于是,某天傍晚,她和一位朋友去另一个团队参观。她记得自己当时内心的感想是:“真是天壤之别!”那里的成员热情洋溢,前辈会帮助年幼的后辈,整 个团队“活蹦乱跳”。生命——万物的度量。生命——往水生长 的根,朝向太阳舒展的叶子,迸发能量的城市,蓬勃的商业,活 络的经济,蕴生中的想法。充分阅读关于简·雅各布斯的资料, 你将看到这些同样的主题和画面像河流一般贯穿她的整体作为。她提出这样的建言:不需要了解城市为何衰退,而只要了解它们 为何蓬勃,“最基本的一点却是最惊人的。没有造成停滞的原因, 没有导致贫穷的理由,只有成长的起因”。

但是,有生命的东西从不会维持在它们原本的状态。简的见地抗拒任何停顿,甚至是维持下去的美丽。她写道:“想想看, 如果我们必须做的一切就是维持原状,被动地依靠过去的创意而活,那么生活将会如何?在这样的一个乌托邦,生活将无聊难耐。纯粹的保持现状和一成不变的例行公事都太无趣,尤其是当我们无法从这些跳脱出来的时候。”满足于简单、一成不变的日复一日,并将之奉为城市或社会的美德,这对她而言是不可思议的。简说:“让生气勃勃的系统维持活跃的唯一方式,就是持续地自我更新,这个道理适用于一个人、一座城市、一个物种、 生物质(biomass),以及任何事物。”以下这句话是鲍勃·迪伦(Bob Dylan)说的,不是简,但是她很有可能也会说出同样的 话 :“ 不忙着求生(的人), 就忙于求死。”([ He who’s ] not busy being born is busy dying.)

唯有足以媲美她内在世界的新鲜感和活力的城市与文明,才符合其理想。

简住在纽约,从18岁一直待到50多岁,但是她的大部分著作并不是在那里写成,而是在加拿大多伦多;她和家人于1968 年迁移至此。她在那里度过生命的最后三十八年。当她于 2006 年辞世时,多伦多大学的社会学者巴里·威尔曼(Barry Wellman)写道,“多伦多哀悼并且铭记他们的简”,并由此批评了一些讣闻的纽约中心观点。简是一位加拿大公民,而加拿大人视她为一份子。搬到多伦多不久后,她、她的丈夫和小孩,就投身于对抗她之前在纽约曾经面临的,对城市以及常理的各种抨击。她旋即投身于这座城市的智识和政治生活,加入关于城市的讨论,和多位市长交好;她暮年之时,人们仍然会殷切地登门造访,等着吸取她的一部分智慧。

“智慧”的确是一个沉重、过时的字眼,但那确实是许多人 后来对她的看法——他们视她为智慧的泉源。一本以她为主题的学术文集标题即为“简·雅各布斯的城市智慧”( The Urban Wisdom of Jane Jacobs )。她因《死与生》以及她的第二本书《城 市经济》( The Economy of Cities )而晋升为举足轻重的公众人物之后,往往必须在自己的写作时间之余,抽空会见大排长龙等着面访她的访问者、学者、经济学家、研究者、从政者、规划师, 有时候甚至还有校外教学活动中的学童,他们到此会晤这位知名的年迈女士,想要从她那里汲取一些吉光片羽。身为一个要从高中毕业都万分艰难的女性,她可说是奇人了。

·雅各布斯广读群书,以任何定义而言都是个知识分子, 也是一位深刻而坚定的思想家,但这是她采取一条截然不同的非正规途径才到达的境地。在 22 岁那年,当高中同学多数都已大 学毕业,她才开始在哥伦比亚大学修习进修教育课程。两年之后,她编了一本在其中一门课上完成的书,后来由哥伦比亚大学出版社出版。她没有大学学位,也从未取得大二以上的任何其他学分。

让我们再把目光移回斯克兰顿。简后来写道,她曾在那里就读公立学校,而她“一年级和二年级的时候,从老师那里学到很多。我想,在此以后我大都是自学的”。据说,她的一位老师断言城镇和村庄总是围绕着瀑布而发展,于是年幼的简举起手发言说:斯克兰顿不是这样。她如何能这么笃定?嗯,想想看:有条小河流贯穿了他们的那座小城市,但是没有瀑布在这座城市的发展中发挥任何作用——答案就这么揭晓了。简·雅各布斯就是这样一个人:她观察、阅读、思考。带着某种天赋异禀的智性独立,她亲自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然后将之化为言语。

在麦卡锡年代的巅峰,简对一份隐约质疑她国家忠诚度的“调查书”做出毫不设防的回答,而她轻快的简·雅各布斯式的爱国情操风格,必定使质问她的人羞愧。她的首本重要著作颠覆了一整个专业界的权威知识。她成功对抗了一些最有力的纽约人士。在她的名声和影响力达到巅峰之际,她收拾家当、离开纽约,然后在加拿大重新开始。

现在,问题来了:这种独立的特性,或说特立独行,或说无畏,不管那到底是什么,简似乎从一开始就拥有这种别树一格的特质(这是打最初起就有的吗?比如说,在她的基因里?如果真是这样,神能解开她这个基因密码还真是幸运啊),必然有某种特质使她能不受老师、长者、同侪以及权威专家传承的不切实际的高论左右,于是她能够自在地独力挑战、质疑、思考,跟随属于她自己的北极星。如果这本书旨在凸显简·雅各布斯自身以外 的任何主题,那就是和既定看法相抵触的独立心智。

·雅各布斯所做的一切,包括她在 45 岁受到大众瞩目之前以及之后的生涯,都是在准备餐点、照顾小孩、组装复活节提篮,还有打理花园之间拨空进行的。这让我初次在波士顿学院的简·雅各布斯资料库进行研究不过才几个小时后,就发觉我这本 新传记的主人翁真有点,呃,不一样。我会花上整天爬梳某位传记主人翁的个人物品与书信,此人的洞见和智慧等出色资质,会在他做的所有事、写的每一封信、锤炼而出的每一本书、在每一场公开集会的发言上彰显出来。但是简·雅各布斯的这一切,都发生在她身为女孩、女人、妻子和母亲的生活背景之下。简不是家庭主妇;但她过的也不是男人的生活。她在撰写《死与生》《城市经济》以及其他著作之际所处理的“女人的差事”,使我这位写过几本“伟大男性”传记的作者不得不将她视为截然不同的典型,刮目相看。

在关于简的个人简介和新闻报道中,“女性主义者”并非人们对她一贯的标签;至少,那不是人们对她的主要看法。此外,她并未以各种女性主义的语言发表言论,或者特别针对相关的议题发声过。尽管如此,我们究竟要如何才能不认为她是女性主义者呢?她的大名的确会固定出现在“妇女历史月”(Women’s History Month)的选书书单、以女人历史为主题的博客之类的地 方;她也曾被列上“改变世界的三百个女人”名单,同样榜上有名的还有瑞秋·卡森以及贝蒂·弗里丹,这些当代思想家的开创性著作大约和《死与生》同时问世,而且她们同样协助形塑了我们生活其中的现在这个时代。被政府当局问到她参与的工会活动时,简将她参与工会的这项特殊兴趣描述为“为从事类似工作的男男女女平等化酬劳”。当时是 1949 年。几年之后,她引以为傲地写到一位亲戚,说她“相信女性的权利和女性的智慧”,设立了自己的印刷厂出版自己的著作,而且“没有用男人的名字当笔名”。

丹尼尔·莱文森(Daniel Levinson)在《男人一生的四季》( The Seasons of a Man’s Life )中写到贯穿男性工作生涯的特有起伏和模式,奇特的是,不论他们是劳工、作家或者科学家,其 发展和模式都大同小异。如今,咸认女人的情况并不相同,在她们的境况,原本应该是“自然的”任何起伏和模式都容易因为婚姻、生育、扶养家人和打理家务,或有时只是这些事物的可能性,都会左右和改变她们的生活方向。在 20世纪 60 年代,有一天早上,纽约市市长约翰·林赛(John Lindsay)打电话给简, 简年约 10 岁的女儿玛丽接起电话并告知市长,她的母亲“在下午四点以前都没空谈话”;如果简是男人,人们很可能完全、 永远都不会说起这个故事。简并不富有,生活环境也不宽裕,并没有得以让她可以不必负担每日家居生活中一百零一项分心琐务的条件;就像许许多多有成就的女人,她借由从一堆事里腾出空间和时间来进行一切。无可避免地,身为女人的她的生活深陷于繁重的家务,而她必须试着达到平衡,往返于各种杂事,响应他人的需要,在极大程度上没有那些往往支持着男人职业生涯的小支柱和额外补贴作为缓解,而这本书庞大故事的一部分,正是关于这一切。

当然了,这并不是说简的事业并未依循“轨道”进展。她确实曾经依循过一条发展的轨道,稳稳当当,但那并不是明星大学在寻觅终身职的教员时,或者文艺单位在其顶尖的年轻客户身 上,所寻求的那种显著杰出的知识及专业的发展进程。简的人生轨道显然较为平庸——她只有高中毕业,做了一连串低薪的秘书工作,27 岁时才领了第一份像样的白领薪饷,在联邦政府待了十年,然后,就像和她一样的许多人,回到私人部门,在一家中等水平的专业杂志任职。一个在如此轨道上行进的人按理说会被人们遗忘,这样的人的职业生涯大抵平淡无奇,他们会有爱他们 的家人并受到同事尊敬,但除此之外,并未对世界造成重大的影响。以简·奥斯丁(Jane Austen)的定义而言,简并非“嫁入豪门”——虽然在最根本的意义上她确实嫁了一个好丈夫,和她在才智和性情上极为匹配,也是她会毕生去爱、尊重且欣赏的人。简·雅各布斯并没有特别高远的野心。简·雅各布斯从来不曾被举足轻重的良师选中并被视为前途光明的新秀,然后晋升为公家机关的高层。她也并未在 22 岁或 27 岁就少年得志,开创成功的事业,并跻身那群令人无法忽视的精英之列。她在很长一段时期里隐而不显、默默无闻,身为一个已婚妇女、三个小孩的母亲, 拥有一份她喜欢的工作,住在距离位于哈德逊河一带那些仓库和码头几条街、曾经是糖果店的地方楼上,并且骑单车往来于她在 曼哈顿中城的办公室上班。

简的人生原本会是如此淡然而普通。

然而,当她在毕生最后一个固定的工作岗位上待了四年,1956 年的某一天,主管请她代为出席一场研讨会,因为他无法出席,那个时候他人在欧洲。“上台然后发表一场演说,好吗, 简?”他要求道。简则对他说“不”,因为她不喜欢上台在众人 面前发言。但主管持续拜托她,实在需要她去讲讲话,她只好答应了,条件是要让她畅所欲言。

·雅各布斯出席了那场研讨会,而这改变了她的一生,并适时地改变了世界。

这本传记的第一部分,就会论及那条领她到这个转捩点的不寻常的、错综复杂的人生路;接续的第二部分将娓娓道来她走上人生岔路后的际遇;第三部分则会阐述经历了一切后的简·雅各布斯,在一片全新的土地上,是怎么为自己开创新生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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