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丹燕:对世界的爱,有时是因为你懂得它的苦楚

点击蓝字关注我们

BOOK TOWN

艺术

文化

思想

文/陈丹燕

原刊于《书城》2017年9月号

一、细 节

当我准备写我自己的旅行文学系列书的时候,开始读一些伟大的著作,其中有一本是节选本,收集历史上的女人们与她们旅行后写下的东西,笔记、书信、诗歌、小说、散文。那本选集从古希腊的女诗人萨福开始,其中便有英国女作家韦斯特著作《黑羊与灰鹰》的节选。从古至今,女人们在世界各地,各个时代的阳光或者迷雾中走着,看着,记叙着。她们似乎有一种共同的特点,每当我读到这些,都心中一动,那就是对细节的捕捉能力。也许这都是些闲笔,当时也许还是女性叙述的琐细性的表现,但当时光飞驰而去,成为不可重复踏入的河流,宏大的喟叹,由于时代政治的消散而成为古典雕像的架势般空洞的伟大,女人们笔下那些生动的细节,就成为地理历史中最具有生命力的纪录。

丽贝卡·韦斯特(1892-1983)

多年以后的这个夏天,我读到《黑羊与灰鹰》一千多页的校样,读到韦斯特女士对十四世纪的塞尔维亚英雄拉扎尔大公遗骸的描写,那是她在一九三七年的目击,她记录了拉扎尔大公失去头颅的遗骸,作为战败者的无头尸骸在她心中激起的涟漪。我读到她描写的,他那双交会放在胸前的干枯的手,读到她前往拉扎尔大公的棺材曾经停留的福尔德尼克修道院,读到她对那座在平原上的修道院的描写。福尔德尼克修道院是二〇一五年六月我也到访过的地方,当我越过多瑙河,经过哈布斯堡旧朝的旧边境小城庞乔沃,前往森林深处山丘边的修道院群,拉扎尔大公的棺木已经从多瑙河以北的修道院移回到摩拉瓦河边,他自己建造的瑞瓦尼察修道院里。与韦斯特女士相似,我在摩拉瓦河谷里的瑞瓦尼察修道院打开的棺木里看到了他的双手。我也读了颂扬史诗里那句著名的塞尔维亚疑问:“你是爱地上的国度,还是更爱天上神圣的国度?”这个问题对塞尔维亚是如此隆重与持久,让我想起哈姆雷特疑问。

《黑羊与灰鹰》

[英] 丽贝卡·韦斯特著

向洪全 奉霞 陈丹杰译

中信出版集团2019年版

拉扎尔大公的答案一直是塞尔维亚精神追求的标准答案,他选择了赴死来面对毁灭,因此,他才成为塞尔维亚精神虽败犹荣的象征。

差不多相隔八十年,我们在不同的修道院里,见到了没有变化的拉扎尔大公遗骸。我们对他双手的感受不同:韦斯特女士觉得他的双手小而干瘪,而我觉得那双手仍旧修长,事实上我喜欢他的双手,我认为那是双有教养的、骄傲但内心宁静的手;韦斯特女士评价了他手指上的戒指。

有细节的观察记就会有这样穿越时间的能力。对女性的长途旅行者来说,陌生而辽阔的世界中的细节,是经过了格外勇敢的心灵、格外开放的心灵、格外细腻但坚强的感受力,才能越过沧海桑田来打动读者。韦斯特女士的描述曾深深打动我,物归原主的拉扎尔大公的棺材和里面的遗骸,修道院小教堂里的阳光,那双手。在读她的描写的时候,正是我准备再次前往塞尔维亚的又一个六月,二 一七年的六月,我渐渐理解到了多灾多难的塞尔维亚对荣誉与自尊的梦想。这时候,我总会想起我的向导米高说过的话:“别人拿着枪来了,我们总不见得要拿着吉他去会他们吧。”还有米先生说的,“当时塞尔维亚并未战败,塞尔维亚军队都战死在黑鸟高地而已”。

拉扎尔大公画像

在我的旅行与韦斯特女士的塞尔维亚旅行之间,隔着第二次世界大战时德国对塞尔维亚的空袭,以及盟军对塞尔维亚的再次空袭,以及五十年后,北约对塞尔维亚的再一次空袭;隔着南斯拉夫公国的消亡,又隔着南斯拉夫社会主义联盟共和国的建立与分裂。

塞尔维亚共和国如今又成了一个远离海岸线的内陆小国家。

当我读到韦斯特写到,一九三七年,南斯拉夫人在她面前,面对二战阴影渐浓的时局,长长地喟叹:我们这些民族如今终于联合在一起了。联想到我读到的一本记录一九九九年北约轰炸期间的小册子《抵抗之书》,联想到书里收集到的新闻照片,照片里反战的贝尔格莱德人,站在共和广场的米哈伊洛大公青铜像上。而在二 一五年,我写笔记的艾米丽咖啡馆的大玻璃窗上,抄写着一九七五年阿滋拉乐队反对分裂的歌词。

我一直都信仰好的细节,因为它自有经久不息的生命力。

喜好写作中在充沛的细节中游泳,有时甚至呛水、咳嗽,吐出一些,这是女性旅行写作者的特质吧。这种特质的确会使文章变得漫长,但值得这样去做。悦己,益人,活得久远,而且丰盈。

韦斯特女士的南斯拉夫漫游,的确写得漫长,一千多页,九十八万字的描写与观察,分析与前瞻,她描写的空间和写作花费的时间,对读者的要求,在今天这个阅读仅仅限于潦草与匆忙的时代,看起来是那么奢侈,那么自信,那么骄傲,但却是那么强有力地活着。简直就像我还可以与韦斯特女士坐在一起,静静读一下午书那样。

自从多年前读了那本旅行中的女人和写作的厚书,自己写作的旅行文学,自己做的长途旅行能有这样的生命力,令有人八十年后再读到,宛如与我比邻而坐,这也是我的梦想啊。

二、向导们

我在塞尔维亚的向导也有三个人。在历史复杂,又地处欧洲偏远多瑙河下游的塞尔维亚旅行,没有一个好的向导,会是非常困难的旅行。也许韦斯特的时代是这样,我的时代也是这样。我在上海能找到的资料屈指可数,那些有限的资料还彼此矛盾重重,或者语焉不详。所以文学作品成为我最重要的心灵地图指南,跟着帕维奇,我去到了摩拉瓦河谷,跟着契斯,我去了平原与贝尔格莱德,跟着安德里奇,我眺望了南斯拉夫共和国的黄金时代。我跟着我的向导们,在如今窄小的国度里与浩如烟海的历史重重谜团里穿行。我的情况并未比韦斯特那时好多少,也许更糟。

前往中南部去探访诸修道院的米高,他教会我在修道院圣像前面留香火钱的时候,不要放面额太大的钞票,他将我的钱都换成了十块二十块第纳尔的小钱,参差不齐地放下。为了让后面的人不因为奉献篮子里有一张大钱而感到放下小钱的压力。

苏博提察的波兰卡,她带我去了作家丹尼洛·契斯父母相遇的边境火车站,去了关闭已久的犹太会堂。在一座新艺术风格的庭院里,我和她,以及米先生一起讨论了这片平原上散发着的忧郁,“因为太平坦了。”和契斯一样,波兰卡的妈妈也是犹太与塞族的混血儿,也侥幸与母亲一起从大战中幸存下来,但是失去了父亲。我在火车站里见到波兰卡的妈妈, 她从随身带着的旧照片里挑了一张给我看,她的妈妈在树下抱着童年时代的她,一九四四年的夏天,她们躲在一栋房子里,逃过德国人最后的追杀。但是她们都对着镜头微笑着。而这一年的七月,波兰卡的外公死在集中营的虐待中。

还有我的历史顾问米先生,他带我前往白俄修道士和修女们隐居多年的伏尔沃丁纳平原地带以及多瑙河畔的小城以及村子,夏天平坦的平原上摇曳着高大的向日葵,一直铺到天边,沉甸甸的花盘努力向着太阳。向日葵田地远远地通向一个个村庄,在其中一个村子里,我见到了一块指路牌,以这个村子为零点地标,通往世界各地的大城市,巴黎,纽约,维也纳,柏林,温哥华,以及莫斯科和北京。然后,他将我交给苏博提察的波兰卡。

当我们提到一九三七年韦斯特女士的向导,康斯坦丁,那个情绪多变、知识丰富,伴随了她一路走向塞尔维亚与马其顿的肥胖而柔软的康斯坦丁,米先生提及了一个名字:Stanislav Vinaver,“这是他真实的名字”。米先生非常喜爱韦斯特的书,也很喜欢这个斯坦尼斯拉夫·维纳沃,他是个犹太裔的塞尔维亚人,一百个塞尔维亚最重要也最有学养的战前知识分子之一。他的确是肥胖的,如韦斯特在书中描写的那样,但他不光是《好兵帅克》的译者,也是一个深受知识分子欢迎的散文家和哲学家。人们说,他的《好兵帅克》译本,甚至好过了原著。而米先生在童年时代即是《好兵帅克》的粉丝,只要有人要他背诵其中的某个章节,他随时随地都能背诵出来,直到现在。

斯坦尼斯拉夫·维纳沃(1891-1955)

对塞尔维亚的故事,每个人都可能有完全不同的评价和完全相悖的叙述方式。经历了南斯拉夫的再次分裂之后,向导们在引导我的同时,也自然而然地呈现出了这样自然而强烈的分裂与冲突。我的每个向导都说得口干舌燥。和韦斯特对向导的感受相似,南斯拉夫人个个都能言善辩,能连着说上几小时。我却不像她那样能连续听上几小时,我被强势的声音和声音里沉重的历史累着了。

米先生总是与斯坦尼斯拉夫有相似的口头禅:“我对这件事的了解无人可及,我以为。”当我读到韦斯特记录下这样的句子,忍不住要微笑一下,这竟然是印证了一句中国老话: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当米先生了解到我有自己的想法,那是一定要纠正过来,尤其不可让我的想法在我个人的脑子里自由蔓延开来。“亲爱的陈丹燕,你知道我在电讯社做夜班编辑的时候,有一天我们意大利的特派员发来电讯。”他的声调一旦变得平坦干涩,绕一个大圈,从一九七 年代开始,我就知道事实的、史诗般的、伴随着前南最出色的记者之一的卓越观察力和敏捷的分析能力的洪峰随之将至,我必须得抵抗清洗,保护我那外国作家虽然弱小但也真挚得执拗起来的视角。因此,当韦斯特在书中描写那矮胖而突然甜蜜、突然又濒临抑郁的康斯坦丁时,一旦笔调变得神经质而又调侃,我能理解她对向导们的向导已到了声音与知识忍耐的个人极限。当然她比我强大,但若干国王或者统治者都叫斯特芬,有个斯特芬身段柔软得吓人,有个斯特芬家父子相杀,要么互相戳瞎眼睛,日以继夜都在这样的故事里缠斗,她也受不了啦,而对我来说真的太多了。许多次我坐在车里,声音从各处袭来,好像夏天的大黄蜂,汽车奔驰在拜占庭时代的贸易古道上,觉得自己就要被淹死在历史里。“亲爱的米高,我有中国带来的甘草与金桔做的大丸子,让人镇静的,给你尝尝吧,你开车说话,好辛苦。”我这么制止米高的话头。但米高尝过两粒以后,就哈哈大笑地说:“你是想让我闭嘴。但我还是要说完奈马尼亚王朝的故事。”或者说,“你必须要知道这个斯特芬,不是那个斯特芬,虽然他们都一度是王子。”

相对而言,波兰卡只是想要喝水,让她的嗓子能继续工作,她真的温和多了。她多元的文化背景,使她具备一种强大的舍身处地理解别人,但也保持自己内心想法的能力,一种类似犹太人却更为辽阔的容忍力,这也许跟她目前拥有匈牙利身份,又是苏博提察旅游局职员,经历过南斯拉夫消亡等等一系列背景有关。

如果没有那些喋喋不休的向导,没有日以继夜的巴尔干历史地理的学习、温习与探索,想要了解这片土地,从来都不是容易的事。正是这些向导们,让南斯拉夫的历史和现实在旅行者面前一次又一次熠熠生辉。

三、辽阔的理解力

当我开始阅读韦斯特,五十页后,心中油然升起的是一种艳羡,对拥有辽阔世界观的艳羡。

在地理大发现的时代过去后,世界在英国人面前呈现出辽阔的、多元的面貌,对英国来说,那是一个伟大的时代。

作为国家,征服世界开始了,日不落帝国属地的粉红色好像打翻的牛奶一样在世界地图上蔓延。作为商人,芝麻开门般的财富积累与疯狂掠夺开始了,枪炮武装的商船队跟着海浪拍岸的方向前往世界各地的港口,那是真正的逢山开路、遇河搭桥般的奋勇向前。商船在伦敦和利物浦的港口,为英国卸下了来自全世界的香料与货物、书籍画册与珍宝。作为传教士,传播福音的漫长征途开始了,《圣经》被翻译成各种语种得以传播。作为地理学家、人类学家、世界史家、作家,了解世界、创造新学科和描写新世界的伟大时代开始了。对这个时代的道德评判,显得如此分裂与困难。对于掠夺或者开拓这类词语对位的运用,也许很快就会成为争论的起源,相跟着的, 还有地方化与全球化,新生与毁坏,歧视与好奇,以及价值观与世界观站在不同民族立场上的相悖性等等一系列的讨论。

让我们试图只看看英国人的境遇吧,如果我们正在谈论韦斯特女士和她的著作的话。

英国人迎来了他们伟大的时代。

当我在伦敦的国家画廊里,在众多的肖像陈列里,见到地理大发现时代那些征战于世界各地的伟大人物,我见到了许多见多识广而镇定骄傲的眼神。那些探险家、地理学家、考古学家、将军、亲王、船长、领事、作家、植物学家,那些明亮的眼睛。当我在格林尼治的海事博物馆里见到东印度公司创始三兄弟的肖像,前往非洲、亚洲和美洲各地的商人们显得肥胖但仍线条硬朗的面孔,我见到了许多自豪的表情。

这是一个最好的时代,也是一个最坏的时代。狄更斯也是个英国人。读韦斯特的书, 五十页后,我先想起狄更斯写在长篇小说开头的那句著名的句子,再想起来,经历了地理大发现之后的英国人、英国作家、英国女作家,其中有一些真正承受了伟大时代恩惠的人,他们因此具有朗阔的理解力和辽阔的世界观。他们在一个勇往无前获取世界的强大文化传统里工作着,他们认定自己可以理解世界,可以描绘世界,这种舍我其谁的自信与工作中锲而不舍的耐力与勇气,令我非常羡慕。

哪怕她的旅行仍旧有丈夫的陪伴,哪怕在她的故事里,她的丈夫说着一口无可指摘的德文,她思想的能力,梳理复杂巴尔干历史的能力,使用精准的感性词语与理性词语的能力,尤其是面对众多旅行中纷至沓来的人物的包容能力,与对人物各种反应的理解力,爱的能力与调侃的能力,这些智力与文化教养散发出来的光芒,使得她像钻石那样在她丈夫教养良好的手指上闪闪发光,使得那些手指最终成为陪衬。总之,丽贝卡·韦斯特,她真是一个了不起的女性旅行者和旅行文学的写作者。

有时候我读着她的书,腾出一只手来打自己,责怪自己不能做得像她一样好。特别是读到书中那些对坚硬复杂的巴尔干历史的耐心梳理。哪怕她有一些明显的失误,比如对中世纪相同人名履历中的事件混淆,她仍旧令我感到由衷的钦佩。她在写作这部分令大多数女性害怕的历史,特别是塞尔维亚公国的历史时,她那良好的学术素养,结合着她那将历史与现实相接时设身处地的感性,总是让我联想到锻炼了一代又一代英国知识分子的大时代。

日不落帝国的粉红色版图滋养了写印度殖民地的虚构作家吉卜林,也滋养了写南斯拉夫的非虚构作家韦斯特。

当旧世界的秩序、古老东方国度的悠长岁月被地理大发现和随之到来的全球贸易流通打得粉身碎骨,英国作为日不落帝国崛起在世界各国的顶端。当民族解放清洗了世界版图上的粉红色,不列颠帝国重回旧日岛国的体量,泰晤士河上的金丝雀码头萧条了下来。而不久,世界就迎来了创意产业的兴起。英国再一次以它强大的文化融合能力站在世界新潮的巅峰。这次它还是以地理大发现时代为英国打下的底子取胜。伦敦此时是世界上人口最混杂的都市,每个伦敦家庭差不多都有混血的经历,或者海外的亲戚,以及海外的学习经验。所以,当视野辽阔、具有强大的文化消化能力成为新时代生存的一项重要本领,英国的文化界、知识界、创意产业也全都准备好了,底蕴深厚。

我并不羡慕英国人在伦敦能吃到全世界口味的餐馆,但我深深羡慕在英国的知识分子能在全世界最好的文化混合环境里思考自己的问题。

回到韦斯特的书。远在航海业尚未没落的两次世界大战之间,她已经如此细腻与辽阔地写出了南斯拉夫人的心灵、历史与两次欧洲大战之间的状况,如此准确地表达了那块战火炙烈的大地上生长出来的民族性,他们特有的热烈、浪漫、坚韧、耿直,他们夜里噩梦的形状,他们白日里崩溃的属性,他们表达善意时刚硬里的甘美,以及他们一代代与特殊的地理和幽暗的历史长存的宿命,作为一个英国人,她写出了一片火热而感情充沛的大地。在本书的最后一章,她更写出了她对这个顽强生存下来的民族温柔而温暖的感情。她的感情温柔了一代又一代南斯拉夫人的心灵,直到我的向导们, 他们都还对她念念难忘。

如果没有辽阔的理解力,没有基于一个强大的文化传统,我想她做不到这一点。

了不起的韦斯特。致敬她的了不起。

谢 谢 阅 读

《书城》Kindle电子刊

每月5号上线

《书城》豆瓣电子刊

每月5号上线

《书城》当当电子刊

每月5号上线返回搜狐,查看更多

责任编辑:

平台声明:该文观点仅代表作者本人,搜狐号系信息发布平台,搜狐仅提供信息存储空间服务。
阅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