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夫从海里捞起一只魔瓶,无论是欧洲版的瓶子或者是阿拉伯版的瓶子,无论是耶和华的封印或者所罗门的戒印,一旦揭开,跳出来的那位青面獠牙,第一个愿望都是要吃人。
幼时每次读这个故事,我都觉得奇怪,魔鬼先生也太不讲理了吧?我哥哥是个聪明的少年,不屑地问:“把你在一个金属瓶子里关上几百几千年试试?”李莫愁在活死人墓里作茧自缚,被压于石棺之中,那片刻生死关头,毒恨天下人,誓言必要为厉鬼击杀天下人,估计心态就和那位郁闷的魔鬼先生是殊途同归。
美国人很有趣,在法庭上论证罪犯罪行,一定会把他的家庭渊源、生活背景、童年不幸之类的因素,千丝万缕地勾结起来,几乎所有的侦探小说、心理探索片都指出,一个生活重度压抑的人,犯罪倾向尤其显著,一个童年倍受虐待的人,暴力倾向更为明显。我每次看片子都笑,觉得这简直是另一类歧视,然而读完心理学课程,我转为笑自己:因为这确实是社会科学。
中国有两千多年完备的封建统治,人性的压抑、权利的剥夺比任何民族都彻底。压抑是种液态的东西,从政体里渗透到血液里,渗透到每个家庭细胞里,乃至每个人的脑袋里。因此中国人的循规蹈矩、恭顺驯服,就象铜瓶里的魔鬼一样:有封印的时候,他无所作为,没封印的时候,他无所不为。公共楼道里的路灯一定有人掐,公共花坛里的花一定有人偷,只要一进监督力量的盲区,只要确定不会被惩罚,好好先生立即会变身魔鬼。
拿历次农民起义为例,从项羽一下坑杀二十万秦军,到火烧阿房宫,到张献忠的七杀诗,诗云:“老子养人如养狗,你偏叫俺不舒服,杀杀杀杀杀杀杀。”到李自成军在北京城里的烧杀抢掠、滥用酷刑,到太平天国列为合法刑法的点天灯、剥人皮,到义和团匪夷所思的狂暴血腥,再到三反五反、文革里灭绝人性的杀戮、武斗,甚至是光天化日下的集体吃人(参见郑义《广西吃人狂潮》),一切之一切都显示出中国人民间力量的突发、无序、野蛮和无法驾御。只要给一个合法的借口,瓶子里的魔鬼一下子会扩张到无限。
这个魔鬼是带着显著的烙印的。
它懦弱而阴狠。被释放之后,他绝不敢向所罗门王挑战,只会去仇恨没有力量的渔夫,赵葳误穿了军旗,被全国炮轰乃至被殴打泼粪,再三、反复道歉,仍然有狂热者咬牙切齿地不肯放过——反日有很多种方式,为什么没人敢去日本使馆前游行示威抗议?——因为警察会来驱逐,因为举动会被围观,也许还会被反馈到自己的单位学校,即使不会被抓,也多少会影响自己的现实生活、现实利益。即使是一个毫子的利益面前,那些仇日分子,也会止步。即使是无限接近零的风险前,民族主义者也会缩起他们的头。他们只敢于廉价而免费地在网络上倾吐口水,然后抓住一起官方默许、民间通行的事件,来进行集体狂欢。“污辱中国的日本人”——再没有比这更便宜、更好使的靶子了。这靶子即使不会自动出现,强烈的渴望也驱使我们去制造一个这样的靶子出来——因为他们太需要这样的靶子来表现自己了,没有舞台的时候,他们甚至要搭建和臆想一个舞台出来表演!赵薇如此、罗刚事件如此,这次西安事件亦如此。在“爱国主义”的护身符下,他们安全而狂热地表演并陶醉着。——话又说回来,除了这个台子,他们哪里也不能去。除了仇日,他们什么也不能做。就如明末,崇祯怀疑袁崇焕是汉奸,一众大臣一道声儿跟着指控,无他,骂别人是汉奸、根本是件惠而不费、有百利无一弊的事,何乐不为?
它狂暴而嗜血。此次西安交大排日事件,再次证实这点。从昨日起在网络上到处转发的要求各地声援西安的帖子可以看出,学生们对冲砸留学生楼,把并非当事人的日本学生拉出来殴打,甚至要打死了再“鞭尸”,而对当日事件的描述一次又一次地夸大,乃至脱离了真实情况,却被当作真相在四处传播的时候,对“砸碎所有玻璃、几分钟就把一个日本人打到在地”津津乐道,这狂暴的热情只让人觉得齿寒。在21世纪里,竟然对无辜杀戮拍掌叫好,并对野蛮报以集体欢呼,那我们这个民族距离地狱,也不算远了。距离文革不过才二十多年,那场血腥的动乱,鞭子最后抽在每个人身上。德国人说:“当他们带走犹太人的时候,我们不说话。当他们带走共产党的时候,我们不说话,当他们带走反对党的时候,我们还不说话,最后他们来带走我了,这时已经没人能为我说话。”义和团在进入北京之时得到了慈喜的饬令,但当义和团的排外已经变成彻底的屠杀平民、并酿成巨大社会动乱之后,最后带来了什么?八国联军。苦难最后依然是平民承受,是中国人自己消化、吸收,并在水深火热中沉没得更深。中国被暴力统治得太久,在血腥里沉淫得太久,带着被阉割者的残暴、驯服和阴毒,一旦有机会,就会迫不及待地以暴力来实践理想、付诸他人。
自卑与压抑。多数国人都有一颗敏感脆弱的玻璃心,一碰就碎,风吹也碎,别人站在远处咳嗽一声,它也会受内伤。而最近几年,从一个中日友好的虚幻谎言中走出来的中国人,迅速冲进另一个极端,同在废墟上建国,日本用了二十年就重新崛起,一跃成为世界经济强国,而中国人近二十年大梦方觉晓,发现自己依然是世界落后民族。我们用于内省的时间并不多,按照西方惯例,人们就该不断置疑政府,置疑执政党——你们到底许诺给我们什么?又实际上给了我们什么?但是现实显然不允许我们这样做,在李慎之未启口之前,自由主义一词是“资产阶级自由化”的官方定论。既然不能质问,那么这沉重的挫败感自然要有个宣泄渠道,政府极巧妙地不断地转移民众视线、转移民众热情,常有民族主义者沾沾自喜地说“
民心可用”——当人民意志可以被“用”的时候,这还是人民意志吗?妖魔化日本人。并且以攻击这个虚幻妖魔作为挽救民族自尊的稻草。日本伤害中国的重大行径上,民族主义者群情激愤,倍感压抑,但是现行的国家体制,没有正常的伸张民意的渠道,民众亦不可能真正把握国家外交、政治以及所有重大事务的走向,甚至连参与和商榷的渠道都没有。这酝酿的情绪只能积蓄到无厘头的琐碎民间事件上去冲突爆发,因此,情绪外化时,就显现出极端敏感和不可理喻。
闭塞和狂信。王小波写过一系列的文字,来论证狂信在我们的历史中是如何大行其道,以及如何祸害无穷。综观历史,狂信在每个民族的蒙昧时期,都非常盛行。圣女贞德被处死之际,尚有大批民众围观并群情汹涌,布鲁诺的火堆点起来时,投掷石块的也不是只有一个人,传播学指出,大众只能信任他们能相信的,信任他们经验里能接受的,并选择他们愿意相信的。但是随着信息传播方式的革命,人们可选择信息越来越多之后,终于学会了用自己的头脑去思考选择,而不是让别人的舌头伸在自己的口中说话。“怀疑精神”具体从什么时候在西方文化中确立的,手里暂时无资料可考,只好说个大概,欧洲文艺复兴之后,资产阶级思想的启蒙,神学的权威在“怀疑精神”面前完结,欧洲人从神甫手里夺回了自己的脑袋瓜。中国的帝王在形式上被打到了,但是专制一天没有结束,我们就得一天共用一个脑筋思考。比如此次西大事件,连续数日的震荡中,显示出政府的无能和反映迟钝,并且已经通过行政命令,要求所有媒体停止对该事件的报道,——典型的鸵鸟对策!网络这么畅行,第一第二第三媒体被封锁,谣言和谎言就会在民间渠道不径而走!“日本人艳舞”的版本越传越离奇,越离奇民族主义者就会越不加思索地接受。象这样的晚会,现场该有照片的吧?把照片在新闻中播出,找目击者重述当时情景,真相很快可以澄清。当事的日本人已经作了解释和道歉(可道歉版本在网络上也在迅速被篡改,用作证明小日本蓄意侮辱中国的证明),在这类风潮中,政府把喉舌自甘封锁,是愚蠢或是故意?是纵容或是闭塞成例?雪藏问题能解决问题吗?掩盖脓创能治病救人吗?或者,政府根本不意欲治疗民族主义狂热病?
政府始终认为,民族主义是件好法宝,事实上在多次重大历史关头,民族主义确实挽救了政府。在高压的封印之下,魔鬼可以甘愿成为灯神一样的奴隶,为实现主人的欲望而效劳奔走,但是有日突破辖制之后,灾难性的、毁灭性的后果是任何一个民族都不堪承受的。
我一度是一个激进的自由主义者,但是正是在目睹了民族主义者的狂暴之后,不得不确立和平是作为体制改变的第一要素。激进自由主义者不断试图号召民众的热情,来自下而上彻底颠覆腐朽的体制,但是却未真正思考过这热情是核能一样力量,任何驾御这力量者,要么成为极端的魔王,要么就被颠覆。我们的国家需要变革,但是必须充分考虑社会、人民所能承受的最大风险。在中国历次暴力革命,最后诞育的都是更加暴力的怪胎世界,军阀混战到专制主义,无尚权力成为世代追逐的中原宝鼎,得者居之。所以我决不相信,利用民众的狂热可以办成什么好事。狂热起来的民众需要奇迹来做安慰剂,而且胃口越来越大,不能创造更多的神话来满足他们,他们就会连主人反噬。西大校方次日即开除了日方三位学生和一位教师,但是学生依然不满足,要求连带惩处晚会举办者和与会校领导。这让我想起五四运动后的北大,学生在品尝到了胜利滋味之后,开始失控,在学校中恣意横行,连学校要求收讲义费也会游行示威,对抗交费。抗日期间,执政的蒋介石政府邀请几位学生代表去南京和政府对话,亦被无理由拒绝。——一旦感受到权力,他们立即乃以为自己是神,巴力门般无所不能。
专制世界里的人如铜胆瓶里的魔鬼,封印一去,就会开始魔兽争霸,争夺着成为最大的魔王。而其间生灵涂炭,恰恰是“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因此,我宁愿选择成为一个温和的自由主义者,艰苦而微弱地发出呐喊,让时间、历史和世界促成一次必然的、必将到来的转变,并渴望及早有更多的思想、信息、和舆论形成开明通达的社会基础,让嬗变的过程最大可能地减轻痛苦。我相信,惟有光明的手可得到光明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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